第899章 诸恶皆非恶,公义非人心(2 / 2)

「林大师对调研是极为认真的,朕还记得当时林大师去保定府的调研,当真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朱翊钧肯定了林辅成调研上的态度。

林辅成连这些常人不愿接触的讨钱人,都愿意深入的了解他们为何变成了这样。

「其实调研真的很简单。」林辅成笑着说道:「陛下,调研第一步,要放弃过去自己心里的成见,不理会风力舆论的偏颇,第二步走近调查的目标,衣食住行的聊几个时辰,即便是读完小学的算学水平,都能得到一个相对公允的结论了。」

「真不难。」

朱翊钧听闻大笑了两声,连连摇头说道:「看似简单,实则难如登天。」

「林大师,你让咱们大明国朝的士大夫们放弃心中的成见,不等同于否定过去的一切吗?」

「还有这第二步,走近调查目标,士大夫可不想见到这些人生苦难,老爷们心善,看不得这些苦楚,乾脆不看。」

「还有这算学水平,林大师啊,咱大明有相当多的士大夫,对算学仍然是一窍不通,连最简单的帐,都算不明白,还是名儒,闹出过不少的笑话。」

「难。」

林辅成说这些,对新式教育的学子而言,是比较简单的。

因为接受了矛盾说,就知道万事万物对立且统一的存在着,这种辩证思维建立,确定万事万物都有其两面性,才能做到抛开内心的成见。

大明旧文人,绝大多数,都是非黑即白丶二元对立的极端思维,让他们抛开成见,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乾脆。

「那倒也是。」林辅成想了想说道:「在臣看来,矛盾说乃是国朝纲常。」

林辅成其实也不太喜欢阶级论,因为他把自己的阶级分了一下,居然是仅次于世袭官的官选官阶级,是要被打倒的对象。

林辅成又觉得自己阶级认同是穷民苦力,他对穷民苦力充满了同情,所有游记,都是以穷民苦力的立场去书写。

阶级认同和实际阶级的不同,让林辅成时常有些认知上的错乱,也让他常常有些迷茫,他有的时候,会有些恍惚,不知道该以什麽立场去理解问题。

当然因为他是不太重要的人,所以这种短暂的认知混乱,只会对他个人产生影响,可若是朝堂的辅臣丶甚至是皇帝,产生认知混乱,造成的结果,对大明而言是灾难性的。

反倒是矛盾说,林辅成可以全盘接受,没有造成任何认知上的混乱。

要治学治好阶级论,真的有些困难,甚至学习阶级论本身,就存在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

要学好阶级论,肯定是天资聪颖之人,这类人本身就是最容易跨越阶级的人,一旦跨越阶级,阶级认同就会改变,屠龙者变恶龙,阶级认同改变,立场就会改变。

学好丶用好阶级论,真的需要大智慧而不可得,常人修习阶级论,还不如修习矛盾说可靠。

林辅成走南闯北这麽多年,敢说把阶级论学以致用,而且没出现问题的,就只有陛下和元辅二人,申时行也只能算半个。

林辅成有些迷茫的说道:「臣在南洋,还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臣发现一个臣无法理解的事儿,就是过去的成本,并不会成为日后决策的决定性因素。」

「按理说,人做出各种决策,应该是有迹可循的,就是过去不断投入的成本,这个成本可以是财货,也可以是精力和时间,但臣在南洋看到的并非如此。」

过去≠未来,巨大的沉没成本,并不是未来决策的决定性因素。

这是林辅成观察到的现象,但林辅成完全不理解背后的问题丶原因,更加给不出什麽可靠的方案了。

人是极其善变的,而且各种决策,会因为种种事情,突然发生大逆转。

林辅成以为说服殷正茂改变王道策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儿,可殷正茂的政策改变,在一年时间内彻底完成了大逆转,从王道到霸道的转变,如此的迅速,让林辅成都有些措手不及。

一些个种植园的农场主,突然之间就抛售了自己的种植园,以一种非常低廉的价格全部转让,然后带着一家老少坐上了回大明的船,回家去了。

三名吕宋马尼拉的种植园农场主,从一无所有的山林,开辟出良田万亩,经营长达十五年之久,连殷正茂都以为这三名地主,会成为吕宋士族。

可说放弃,立刻就放弃了,哪怕是殷正茂亲自出面挽留,都无济于事。

这三位地主要走,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思乡心切想要落叶归根,想家的强烈执念,甚至连儿孙都无法劝阻。

朱翊钧听闻这个疑惑,笑着说道:「林大师啊,矛盾说其实讲的很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泗水侯对政策的调整,不是一朝一夕,可不是单纯因为你的游说,而是长期以来,王化政策收效甚微,矛盾累积到了他不得不变的地步。」

「同样,对于这三名马尼拉的农场主而言,也是如此,思乡之情丶睹物思人可能是决策的一部分,但可能他们最初出海,就是为了衣锦还乡。」

「多少福建乡民给妈祖磕了个头就出海搏命了,到头来,非要回家起大厝,建个大宅院才罢休。」

「其实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出人头地,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不是孬种。」

「马尼拉可不是什麽好地方,热得要死丶十分潮湿,蚊子蝇虫遍地,咸水鳄个头大到吓人,十五年的苦楚,累积的太多。」

「量变最终会引发质变。」

「臣还是没有把矛盾说治好,要不早就该想明白这个问题。」林辅成恍然大悟,心中的疑虑如同拨云见日。

看起来是无缘无故,但其实是各种情绪的堆积,最终促使了这种看似不合常理的决策。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汉武帝的巫蛊之祸,和唐玄宗的安史之乱,看起来都是毫无徵兆的天下大变,但真的没有一点徵兆吗?其实非也,是矛盾长期累积后的必然。」

「以安史之乱为例,安禄山造反一年就死了,但安史之乱持续了八年之久。」

「安史之乱是大唐赢了,还是河北赢了?其实大唐没赢,最终不过是大唐和河北和解了而已。」

安史之乱的爆发,不是唐玄宗的昏聩,也不是安禄山丶史思明的野心,安禄山死后,这仗还在打。

安史之乱的爆发根本原因,还是要回答一个问题,河北人,到底在抗争什麽?

邺城之战,郭子仪挖开漳河,水淹邺城,到这一步,邺城之战的最后结果,还是史思明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如果大唐太远,那大明朝,太宗文皇帝朱棣,为什麽要迁都北衙?的确是为了天子守国门,守住胡虏不得南下,但也有那麽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原因,为了防止别人走他来时的路。

林辅成面圣时间很久,他和皇帝聊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离开了莫愁湖行宫,毫无疑问,敢于说真话的林辅成,从未失去过圣眷。

「缇帅,看顾好林辅成,别让他被人给刺死了。」朱翊钧叮嘱了下赵梦佑,这家伙说实话,得罪了太多人,他现在还活着,是朱翊钧这个皇帝力保的结果。

就一个万家皆戾,得罪的不仅仅是皇帝,还有势要豪右。

万家皆戾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万历维新没有普惠到千家万户,自从浙江还田丶江西丶湖广丶江左丶江右施行营庄法之后,这种戾气,正在逐渐减缓。

朝廷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在田制上,深入的改变生产关系了。

「臣遵旨。」赵梦佑俯首领命,不是缇骑护着,林辅成这个书生,早就死了一万次了。

朱翊钧抽了个时间,又到了朝阳门,监斩了一百多号装疯卖傻之徒,剩下的案犯,终于不敢继续装疯,开始老实交代问题。

很快,缇骑再次出动,这次从江左江右各府,抓捕了上千人的经纪买办,他们是这些势要豪右的走狗。

皇帝还要杀人。

「浙东运河已经竣工了,陛下,浙江方面出现了一些分歧,浙抚侯于赵准备马上放水通航,而部分浙江官员,则以检查为由,等两个月时间,等到八月份,陛下抵达之后,再开闸放水。」冯保将侯于赵的奏疏放在了桌上。

浙东运河,就是杭州到宁波的运河,这条运河修了四年,投入三百五十万银,死了两千五百个倭奴,提前完成了修建。

浙东运河有超过两万五千名倭奴力役,这批倭奴,在结束了浙东运河的工期后,会沿着京杭运河北上,对整个京杭运河进行修缮,对淮河部分河道进行疏浚。

任何水利工程,都是需要长期修缮,才能发挥其作用。

朱翊钧摇头说道:「献祥瑞?不必,让侯于赵放水通航就是,趁着朕还没到,先试航,有问题,在朕抵达之前,还有时间去修修补补。」

「陛下圣明。」冯保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别到时候献祥瑞不成,被陛下扔到运河里祭祀河神。

冯保面色犹豫的说道:「浙江还田,已经基本完成,万历十八年年底之前,可以彻底完成,陛下,浙江地面,对侯于赵的意见很大。」

自从侯于赵到浙江后,弹劾他的奏疏就没断过,因为侯于赵推行还田令,是不尊号令就当敌人对待,动辄带着浙江九营,攻破家门,手段异常狠辣,比申时行要狠太多了,完全是对待敌人的做法。

浙江豪奢户惯蓄家奴,少则几十,多则千馀众。

侯于赵针对这一特点,会对所有田亩百顷以上的大户人家进行三次审查,第一次审查是稽税缇骑全面稽税;第二次审查是万历九年废除贱奴籍后的身籍审查;第三次审查是还田审查;

稽税丶身籍丶田契三管齐下,再加上浙江九营的暴力,还田令推动速度堪称恐怖。

「侯于赵,活阎王。」朱翊钧揉了揉额头,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凌云翼也就是爱杀人,侯于赵则是有自己一套做事逻辑,成功把自己变成了活阎王。

侯于赵在浙江把势要豪右丶乡贤缙绅当塞外贼寇在处置,关键是,完全讲得通,一个大明,皆为王臣,对于不尊王命者,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一律以叛逆处置。

「既然还田基本做完,就暂停当初的科举禁令,这份恩情,算在侯于赵身上吧。」朱翊钧给了侯于赵很大的支持。

还田做得好,朱翊钧自然给他足够支持。

当然,朱翊钧说的是暂停,而非撤销,如果后面浙江还反反覆覆,这份禁令还会继续执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