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7章 不立正神,邪祟自生
升米恩,斗米仇,在关键时候雪中送炭,给予一点帮助,人们会心怀感恩,但一旦给的太多,让其形成了依赖,停止了帮助,反而会让人记恨。
三娘子跑到了皇帝这里告状,说凌云翼过于不近人情,就是升米恩丶斗米仇的真实写照,这种现象在官厂里,已经有了很大的苗头,这也是凌云翼整肃官厂的根本原因。
再这麽继续下去,王崇古的心血就全部毁掉了,人心这个东西,向来脆弱。
「忠顺夫人,文成公在时,是念在绥远新辟,万象更新,如果过分苛责,不利于绥远民生,故此没有过分追究,但里面是非对错,忠顺夫人想来非常明白。」朱翊钧选择了大力支持凌云翼整肃官厂行为。
大明对北虏作战,最麻烦的就是找到北虏在哪里,现在草原已经定牧,找人易如反掌,这所有事,自然由不得草原人了。
「陛下圣恩浩荡。」三娘子当然知道是这个道理,最初的时候,草原没什麽处理羊毛的能力,大明给的优待是法外开恩,可现在已经发展到往羊毛里掺水掺土的地步,确实是过分了。
这种人情过重的事儿,不利于草原羊毛产业的发展,过去羊毛预处理是什麽技术水平,九年过去了,还是什麽水平,没有任何的发展,这对草原的各种产业形成非常不利。
可还是那句话,人一旦习惯了优待,就会觉得理所当然。
短期的优待,是为了凝聚人心,但不能把这种优待当做本应如此。
朱翊钧和三娘子聊了很久,大明皇帝提到了草原高利贷的问题,询问了晋商是否还在作恶,得到了否定回答。
以前草原人是北虏,朝廷纵容,那晋商自然是无法无天,现在草原人归化,那朝廷不再纵容,大规模的收放高利贷几乎绝迹。
小规模的自然还有,那种成群结队,弄到捣巢赶马这般地步,已经绝迹。
而三娘子则汇报了一个让大明皇帝颇为欣喜的消息,那就是蛔蒿的种植规模,蛔蒿最先在山东青州府本土培育成功,而后逐渐在绥远进行了推广,蛔蒿是产自北极圈的一种植物,绥远更加适宜蛔蒿生长。
隶属于解刳院的绥远惠民药局,在绥远成功种植了三万六千亩的蛔蒿,并且炮制了蛔蒿丸,现在绥远除去过往的牲畜丶皮草丶羊毛之外,又多了一门产业。
蛔蒿丸卖的并不贵,二十文一丸,如果种植规模能够进一步扩大,大明可以给全国的惠民药局,甚至是乡野两种配置这种蛔蒿丸。
这年头,小孩肚子痛,多半是肚子里有蛔虫,本来就吃不饱,蛔虫再吃掉点,吃不好睡不着,甚至民间还有流传用醋杀蛔虫的办法,孩子肚子痛就灌醋,灌到死都杀不了虫,时间久点,虫子就会从人的七窍里钻出来。
解刳院曾经接诊过一个蛔虫从鼻子里,甚至从眼睛里钻出来的患者,也曾解剖过一个脑子里是蛔虫的患者。
唯一能用的就是砒霜杀虫,可是砒霜的纯度丶计量都无法精准控制的当下,用砒霜杀虫,根本就是在赌命。
而蛔虫是个穷病丶是卫生病,根据对粪便的观察,饮水污染丶食物污染越严重,卫生条件越差的地方,感染蛔虫的概率越大,在乡野之间,蛔虫的寄生率超过了八成,而在皇嗣的粪便中,几乎观察不到蛔虫的感染。
「庞宪大医官留下了惠民药局,救人无数,臣想在绥远给庞医官立个金身像。」三娘子讲述了草原种蛔蒿的规模丶蛔蒿丸的产量丶对草原的影响后,又说明了自己的目的,并不需要朝廷花钱。
「为何一定要立像呢,你知道,中原这地界,人活着时候立像,有些不吉利。」朱翊钧不是很认同,他南巡到义乌的时候,义乌有个戚公祠,戚继光一脸尴尬的留在了外面。
绥远给皇帝塑了金身,朱翊钧反正也看不到,也就捏着鼻子认了,结果现在还要给庞宪塑金身。
「陛下,万宗伯当年有句话,清议之坛,道释之域,人文之枢,正不主之,则寇必踞焉,义理失其鼎彝,则豺狼踞为巢案;教化丧其圭臬,则魑魅窃作青词。不立正神,邪祟自生。」三娘子思索了下,引用了万士和的话回答了陛下。
三娘子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但她发现,还是万宗伯总结的更加准确。
清议之坛,道释之域,人文之枢,就是风力舆论丶宗教法场丶士林文坛,这些地方如果正义不能主持,那麽贼寇必然盘踞,也就是不立正神,邪祟自生。
政,正人者之不正,当正确的风向不能竖立,那歪风邪气自然充斥着世间,朝廷若是不加及时更正,任由其泛滥,恐怕会造成倾覆天下之祸患。
立金身,就是确定这份功绩的归属,而不是被他人窃取,不仅要在归化城立一个金身像,立塑像就是在绥远遍地立塑像,还要编纂神话故事,在民间传唱。
「那就立吧。」朱翊钧最终同意了三娘子的请求,庞宪在绥远发现了牛痘防治天花,还确定了蛔蒿的药理,确实值得这份贡献。
蛔蒿的药理是由庞宪确定的,为此还使用了一百多名倭奴进行了多组对照实验,当然也出现了一点意外,死了几个倭奴。
大明皇帝从始至终都把倭奴当耗材在使用。
「臣叩谢陛下圣恩,陛下圣恩普照万寿无疆。」三娘子再拜,才恭敬的离去,没有在过分严格的羊毛检查这件事上纠缠,继续纠缠,岂不是真的成了胡搅蛮缠?
现在草原人已经不是胡人了,是堂堂正正的大明人了,不要做这些自降身份的事儿才是。
凌云翼对官厂的整肃雷厉风行,这种整肃绝非完全反对,他把王崇古所有的文档进行了备份,并进行了分门别类的进行了归置,防止制度性失忆,等到出现问题方便溯源解决。
制度性失忆,是对一种现象的总结。
人人都知道郑和下西洋,船只浩浩荡荡,福船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在海上漂浮,但已经没有人知道大福船工作原理了,甚至万历年间一些船匠,只会觉得当初的记载,有些失真,那种船只不利于航海。
可船匠们面对数人高的尾舵遗物,又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大明在龙江造船厂发掘了一大批大小不等的尾舵,这些尾舵无声的陈述着当初大明水师的辉煌过往。
大明擅长记录,记录事务的大小丶意义丶为什麽丶如何运行,写下来存在某个地方,但随着时间流逝,过去极其重要的东西突然变得不重要,人们开始忽视并且遗忘,随着人的不断离开,当年留下的文档,开始腐朽丶丢弃,最终被彻底遗忘。
造船如此,牵星过洋术也是如此,汉代遍布大汉江山的铁官丶铁冶所也是如此,一旦这件事变得不重要,就会慢慢被人遗忘。
人会忘记一些事儿,制度也会。
为了避免这种现象,凌云翼按照年份,将王崇古丶官厂的制度手记,全部进行了备份,方便日后寻找设计之初的冗馀,解决问题,也方便知道,当初官厂为何会做出某种抉择。
「陛下,今天都察院总宪陆光祖提议之事,内阁询问上意。」冯保问起了今天廷议上未决之事。
都察院建议成立一个专事反腐稽查的反腐司,隶属于北镇抚司管理,但这个衙门,又不完全是由缇骑构成,而是由素衣御史督查,带领缇骑进行反腐抓贪。
上到朝中三品以上大员,下到县衙吏员,全都在稽查名册上。
反腐司之所以要在北镇抚司这个特务衙门,是因为这是个政治性衙门,而不是都察院丶刑部丶大理寺这样的法司。
政治性衙门是一把双刃剑,一如密疏制丶缇骑衙门等等,都是完全依靠掌权者个人品行去支撑,一旦用不好,就会立刻变成党同伐异丶清算异己的工具。
趁着皇帝英明的时候,赶紧把框架建设起来,在实践中不断的修缮规则,等到多数人形成了共识,皇帝不英明,也能正常运转,就是朝臣们的目标。
反腐司,不是一蹴而就,这个衙门没有正式挂牌之前,其实一直以海瑞带领素衣御史反腐而存在,海瑞和素衣御史们办案,也不是单打独斗,而是借调北镇抚司缇骑稽查。
之前之所以不挂牌,是因为朝里有个大贪官王崇古,反腐司成立,这个大贪官查不查?怎麽查?
别的明公都是小问题,还能用皇恩浩荡丶赏赐恩厚平帐,王崇古在宣大长城上贪了足足五十万银,经年累月,贪了足足两百多万银,这个帐实在是太大了,根本没法平帐。
反腐司名义上不存在,但实际存在,现在是都察院上奏,正式确定反腐司规制。
反腐司御史和反腐司指挥使平级,反腐指挥使直接对皇帝本人负责,第一任反腐指挥使由提刑指挥使陈末任职。
朱翊钧犹豫的原因也很简单,这玩意儿很容易失控,很快变成契卡,也就是全苏维埃肃反委员会,职能很容易就会从反腐这单一职能,快速变成在全国范围内,对所有官吏进行政治审查的工具。
张居正对反腐司事,表达了自己的高度赞同,在廷议中,张居正的意见,表明了他已经想好了,要用反腐司对官吏,进行忠诚度检测了。
朱翊钧本人是允许一些不忠诚的现象存在的,比如此时在朝中的刑部左侍郎周良寅,他本身是个贱儒出身,在辽东种了十年地,带着百姓战天斗地,和水泡子斗了足足十年才换取了忠诚的机会。
周良寅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蚂蟥吸出来的伤口。
让皇帝犹豫的第二个原因,是由凌云翼作为内阁次辅,主抓反腐。
凌云翼这个人很简单,杀无赦,他活了这麽大岁数,发现问题真的很难解决,解决搞出问题的人,是最简单有效的策略,让凌云翼抓反腐,职能快速扩张,是显而易见的事儿。
第三个原因,则是在地方,反腐司要调用稽税院丶稽税房的稽税缇骑办案,一班人马,两套牌子。
稽税院的职能和反腐司混淆到一起去,不利于稽税院的长久,稽税院之所以能够获得普遍的认同,是因为稽税院只稽税,甚至造反事,只要不惹到稽税缇骑,稽税缇骑都不管。
「朕原来的想法是,都察院总宪入阁,主抓反腐内务,反腐司不隶属于北镇抚司,而是隶属于都察院,在地方上不藉助稽税院,但,这样一来,反腐司就和本身的都察院监察职能冲突了,等于白设。」朱翊钧回答了冯保的问题,他对这件事,还是不认可。
「那反腐司和地方衙门官吏和光同尘,就是必然了。」冯保谨慎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内阁增加一个都察院大学士,并不能有效的反腐。
不隶属于北镇抚司,这就不是个政治部门,而是一个法司。
「侦缉事权和审问权,还是要分开,反腐司可以查案,但反腐司只能查案,不能处置,处置仍交给都察院弹劾定罪。」朱翊钧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反腐司非常有必要隶属于北镇抚司,但如何处置案犯,还是要过堂。
侦缉事和审判都归反腐司,这个衙门的职责一定会变成对内肃反。
张居正告诉过大明皇帝,制度设计第一步就是确定权力边界,最好是单一职能,只要扩大职能就会失控。
但张居正丶凌云翼丶陆光祖等人在反腐司制度设计中,明显违背了这一条。
「陛下圣明。」冯保也觉得都察院提议的反腐司制度,权力有点太大了。
「地方上,不能让反腐司调动稽税院缇骑,但是再养一批反腐缇骑,这就会造成极大的冗员,这不是朕想看到的,朕已经在竭尽全力的控制稽税缇骑的规模了。」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不停的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