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王二小觉得凭藉着这等奇物,自己怎麽也能混个富家翁,结果这一台顶八台,一台减二十人的水力纺机,被苏州府以妖器惑众的名义给砸了。
王二小只能制作一些奇技淫巧之物,博人一笑为生,后来黄子复因为谭纶举荐,成为了格物博士,将王二小叫到了京师,改名王亶义,先在全楚会馆家学堂读了三年的书,而后又在格物院读了五年,顺利通过了格物院的考试,进入了格物院成为了格物博士。
王亶义,在格物院上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名字就叫《毁奇技以安民生》,真的不是苏州府不让王亶义发财,实在是当时这水力纺机造成了苏州府近千人无以为生,苏州知府衙门,只能砸掉纺机,安抚民生。
这个困局,在十四年后的今天,在三地的棉纺行业再次展现了出来。
冯保看到了陛下的朱批,眉头紧蹙的说道:「匠人丶织娘每年要劳作三百馀日,每日六个时辰,从早到晚,百般辛苦,只换取微薄收入糊口,手停口停,若是机械工坊营造推行,可让匠人每年少辛苦数十日,每日少辛苦一两个时辰,岂不美哉?」
棉纺工匠十分辛苦,一年到头都休息不了几天,每天都要干六个时辰,而一天工钱,不过区区五十文大钱,也就是七分银,一年看起来有二十银之多,京营锐卒一年额俸才不过十八银。
但匠人丶织娘可不比京营锐卒,京营管住管饭孩子还能上学,对于匠人丶织娘而言,这柴米油盐水食,衣食住行都是钱,一年到头一个壮劳力,最多也就只能剩下六两银子,养一个孩子就已经十分吃力了。
按照最初朝廷的设想,咆哮的铁马,能够减轻重劳力的劳作时间和强度,工坊有了更好的效益,也能多给工钱,百姓也能安居乐业,有了空闲时间和银子,能买更多商品增加需求,看起来一举三得,多是一件美事!
但实际执行却是,铁马入厂,没有减轻劳作时间和强度丶工坊有了更高效的铁马只会选择解雇匠人,百姓别说安居乐业,反而疲于奔命,找不到营生,各地衙门可不敢看着壮劳力们没有营生,游手好闲。
衙役再多能有多少?一台升平七号就是三百匠人失业,一个县里,有十台铁马,就是三千壮劳力无所事事,各地衙门对于铁马的态度,也有些变了,从最初的积极,要抢铁马的数量,到现在保守观望,甚至是抗拒。
这便是王亶义提到的毁奇技以安民生。
这个矛盾是长期矛盾,而且会反覆循环,在螺旋中上升。
冯保的看法,则是朝廷应该介入去调解,减少劳作时间和强度,保证就业,保证劳动报酬,进而推动机械工坊的推行。
「你的想法很好。」朱翊钧十分有十二分赞同冯保的看法,朝廷应该介入。
「臣愚钝。」冯保有些不明白,既然陛下非常认同,但为何朱批还是暂缓机械工坊的营造呢?
朱翊钧叹了口气,点着奏疏的开始说道:「因为三地一年生产棉布3200万匹,朕也希望圣旨是无所不能的,朕说一句话,就能改变这个现状,朕一天到晚不睡觉,天天说,天天写圣旨。」
棉纺产业,生产相对剩馀了,相对剩馀,是需求端不够强劲,而不是供给端的绝对富足,需求增量跟不上供给增量。
大明一亿三千万人,人人都买得起棉布,别说3200万匹,就是2亿匹,32亿匹,也能吃得下这庞大产能,各棉纺工坊,不用朝廷去推行,他们也会疯抢铁马,增加产能,占领市场获利。
朱翊钧暂缓机械工坊的营造,就是为了一件事,减缓供给端的增量,等待需求的增加,填补缺口。
主要阻碍大明需求增长的,不仅仅是劳资矛盾丶劳资关系,还有驰道丶道路丶桥梁的修建,大明的驰道里程不足五万里,如果大明驰道有四十万里,区区3200万匹棉布而已;还有白银堰塞,大明白银在沿海丶在大都会堰塞,有钱的地方钱多到用不完,没钱的地方,还在以物换物;
这不是看不见的大手可以调节的,而是需要朝廷这个看得见的大手去调节。
朱翊钧已经通过驰道,将大量白银分配到陕甘绥丶北直隶丶河南丶湖广等地了,流入大明的白银是有数的,驰道修建的投资,就是把白银送到偏远地区。
这个过程需要时间,需要很多很多时间,朱翊钧春秋鼎盛,他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做这些事儿。
「但你说的也对,单独下章松江府,试着推行一下,不要吹求过急。」朱翊钧又斟酌了一番,还是在松江府开启了劳动保障的新政,至于成效如何,边走边看。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松江府会出现各种奇怪的问题,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明把新政的试点,放在了松江府。
松江府作为开海丶商品经济蜕变丶劳资关系改变的桥头堡,松江府要是没有些奇怪的事儿,那才奇怪。
「王谦奏事。」冯保拿出了一本新的奏疏,来自松江府知府王谦。
朱翊钧打开看了许久,一共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松江府对极乐教进行堪称地毯式搜查,甚至深入到了乡野之间,极乐教徒没发现多少,捣毁了数十个其他淫祀,就是不被朝廷认可的教派,其中多数都是邪祟;
第二件事,松江府启用了二十七个新的海防巡检司,其中琉球列岛有十四个,全面缉私,对来往船只进行全面稽查。
琉球总督府撤销时,琉球列岛归了松江府,鸡笼大岛归了福建,所以琉球列岛防务,归松江府呈奏御前。
第三件事,倭国桃山幕府丰臣秀吉,对极乐教进行围剿,全面失败了,丰臣秀吉从去年收到皇帝圣旨后,就直接打算动用武力清理极乐教。
可是很快引起了倭国朝廷公卿丶幕府大名的反对,这种反对十分凶猛,主张武力清缴极乐教的尾藤知宣,在剧烈的斗争中,被流放去了下野那须,并且在流放的路上,被流寇所杀。
而尾藤知宣被斗倒的原因,居然是他在丰臣秀吉成为幕府将军后,强淫了数名公卿的女儿,这数名公卿女儿的哭诉,引起了普遍同情。
因为京都普遍认为女子不会用贞操诬告,所以京都所有人都认为尾藤知宣真的做了这种恶事。
尾藤知宣百口莫辩,他在流放路上被杀后,丰臣秀吉察觉到了异常,下令验看,让人出乎意料的是,这几个女儿全都是完璧之身。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诬告,是极乐教对武力围剿的反抗。
「极乐教对京都的渗透,已经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朱翊钧看完了王谦的奏疏说道:「下章顺天府丞杨俊民,立刻对京师进行摸排,防止邪祟渗透。」
这里的邪祟,不单纯是极乐教,比如当年的合一众。
王谦之所以说丰臣秀吉对极乐教围剿全面失败,是因为丰臣秀吉在这个案子发生后,非但没有清算这几个公卿丶诬告的女子,还取消了倭国律令中『诬告反坐』条目。
倭国的律法完全照搬唐律,和大明律类似,有诬告反坐的原则,但尾藤知宣被害后,这个原则居然被取消了。
而取消的理由是:落后的同态复仇原则过于严厉,而且很容易导致滥用,导致诬告者承担处罚超出其行为造成的危害,罪刑不能相适,故此取消。
「丰臣秀吉失去了所有的雄心壮志。」朱翊钧叹了口气,略显有些感慨。
丰臣秀吉烂了,面对倭国越来越糟糕的局面,他已经放弃了抵抗,任由国势颓废腐烂下去,他继续斗下去,跟着他一起拼命的大名,都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去,不如做个名义上的倭国国王,在荣华富贵中死去。
「倭国现在已经到了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的地步。」冯保打了个冷颤,他是个没有世俗欲望的宦官,但他对仕途非常看重,无论如何他也要做这个宫里的老祖宗!
君臣道息,就是丰臣秀吉如此抉择的原因,无论他想做什麽,都做不到了。
这话是先秦杨朱所说,意思是:人们的欲望在消失,不肯婚丧嫁娶,甚至不追求名利地位,所有的欲望都在减少;如果对华美的服饰丶高大的房屋丶美味而丰富的食物都不再追求了,君臣之道就开始消失了。
现在倭国现状,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倭国在肉眼可见的崩溃。
「倭人正在疯狂涌入矿区,因为这里有大明军驻守,会清理邪祟。」朱翊钧说到个现象,倭人向矿区聚集,比如熊廷弼所在的石见银山,人口已经突破了十五万人,而且数量还在增多。
但石见银山的白银开采,已经养不了更多的丁口了,所以,熊廷弼禁止了倭人逃难到矿区,三个月后,几乎每一个大明控制的倭国矿区,都对倭人关上了大门,不允许倭人再进入矿区。
倭国的局面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为了防止粪坑里的蛆爬到大明的餐桌上,大明以对马丶济州岛丶长崎总督府,构建了物理上的铜墙铁壁,阻拦倭国崩溃的种种乱象,向大明蔓延。
「因为倭国极乐教闹出了大乱子,吕宋丶旧港,乃至金池总督府,对极乐教的态度是如临大敌,但朕注意到,极乐教在南洋没有表现出倭国那般疯癫。」朱翊钧注意到一个很奇特的现象。
极乐教在倭国本土极端,在南洋反而表现的非常温和,即便是在吕宋,更多的是底层互助,而非猎婴丶邪祟祭祀等等,这种差异,引起了朱翊钧的关注。
松江府大力稽查极乐教,是收到了圣命,但极乐教在松江府没有闹出什麽乱子来,当然这和松江府干涉比较早也有关系。
可吕宋总督府并没有那麽多人手进行强力清理,但极乐教没有表现出在倭国那般恐怖的危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极乐教在倭国的疯狂,是因为倭国的秩序正在向彻底混乱滑落。」冯保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南洋的极乐教不敢疯癫,原因很多,比如佛丶回回丶大光明丶天主丶极乐宗教乱战,为了不至于被消灭淘汰,不敢极端;比如南洋极乐教徒多为倭人,背井离乡不敢生事;比如吕宋丶旧港总督府文武,对宗教天然抵触,不肯同流合污等等。
但冯保认为,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吕宋吃得上饭。
种植园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只要肯卖力气,一顿饱饭还是吃得上的,可是在倭国,你就是再卖力,吃饭都是问题,环境不同,导致了极乐教在两个地方差别如此巨大的原因。
大明同样如此,越是穷乡僻壤,邪祟越是泛滥。
至高无上的皇帝一如既往的勤勉处理国事时,大明新成立的北镇抚司下辖反腐司,开始了设衙的第一把火,直接烧向了鼎建大工,京广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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