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3章 只能如此,别无他法
张居正的想法不难猜,那就是防微杜渐。
趁着现在情况还没有恶劣到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必须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才能去收拾,早点动手,而不是等到病入膏肓,再去抢救,那一切都为时已晚。
早发现丶早诊断丶早干预丶早治疗,是张居正的一贯主张。
这次对王篆动手,就是基于这四早原则,继续拖下去,真等到张居正百年后,这王篆就不是现在这种待遇,现在还有活路,但这麽继续错下去,再过几年,王篆必死无疑。
张居正做这件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天心有变。
倒也不是皇帝陛下不再信任他这个帝师了,万历维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君王和元辅早已经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张居正觉得天心有变,是这当权时日久了,这疑心病会越来越重。
等陛下当头砍下一刀,还不如自己先砍,好让皇帝知晓,他张居正仍然是忠臣。
根据反腐司徐成楚的调查,王篆的问题不是很大,主要都是些银子的事儿,不涉及立场和站位,也就是说,罪不至死。
如果王篆真的在文华殿,当着大臣们的面儿,讲嘉靖四十五年的元辅帝师张居正的丑事,那皇帝只能把王篆杖毙了。
言先生之过者斩,这句话仍然有效。
「王篆,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这殿上,大抵只有朕自己,不是当年过来人,当年的糊涂帐,就不要再提了。」朱翊钧再次重申了他的态度,不让王篆胡说八道,他还有得活。
王篆也就是骤逢大变,心神激荡,被皇帝训斥之后,王篆已经完全回过神来,他的事儿,最多也就是三十万银子的事儿,可是把先生当年窘迫时的丑事说出来,那就是死有馀辜了。
那前四川巡抚罗瑶,也是先生的门下,贪了三十四万银,陛下也没把罗瑶杀了,哪怕是落到现在反腐司手里,也不过是受些苦,最终还是能活。
若不是有容城青马桥忤逆大案发生,这京广驰道贪腐窝案,也不会闹到那般地步。
「罪臣惭愧。」王篆再拜。
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准备发动的纠仪官暂且退下,纠仪官在皇帝发怒的一瞬间,立刻就来到了王篆的身边,准备纠正王篆的失仪,他不想体面,也只能体面。
朱翊钧翻动着王篆的奏疏,徐成楚的调查进行了足足两个多月,其实王篆也闻到了味儿,否则他一个正三品大员,何必去敲徐成楚这个小官的门儿?
王篆堕落是从万历八年开始,那年他意气风发,从佥都御史,协理都察院,扶摇直上,做了左副都御史,这个时候,过去的同窗找到了他,这同窗被人弹劾,王篆当时活动了下,保住了此人。
至此,王篆开始受贿保人之路,开始的时候,也不过是同窗,后来就是只要投钱问路,都能寻他。
王篆是张门第一鹰犬,在所有大臣看来,王篆咬谁,那都是张居正要他咬的,这王篆要保何人,大家都要卖个面子,而且不需要王篆亲自去做,他家管家去主管官员管家那里走一趟,这事儿也就偷偷办了。
毕竟像海瑞丶徐成楚这样的骨鲠正臣,还是人间少数,张居正元辅二十年,张党势大,谁敢惹这第一鹰犬?
后来,这王篆家中就开始做起了买卖,这些个买卖,并没有涉及到违禁之物,比如阿片,这一点王篆还是十分谨慎的,黑货全都是危险中的危险,查到了都是牵连广众。
而且黑货其实也不赚钱,都是亡命之徒才赚的,哪有货物量更大的白货赚钱?
王篆这些个买卖,也主要是商贾投效托庇。
连松江远洋商行商总孙克弘,都要到王篆门下走关系,这年头做买卖,从松江府到全国各地,每过一个地界,就是一道鬼门关。
有了王篆这道护身符,松江远洋商行,每到一个地方,这地方衙门多少也会给点面子,再知趣的上下打点一番,这鬼门关就算是过了。
「王篆,莫要心生怨恨,先生是在救你,你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犹不自知。」朱翊钧看着徐成楚的奏疏,面色凝重的说道:「善恶随人作,祸福自己招,你这贪欲有点大了。」
「罪臣知罪。」王篆再拜。
大明这商贾也分白红灰黑,这王篆受贿的范围,已经从白到红灰的范围,再这麽下去,他就会成黑恶之人的保护伞了,法不容情,到时候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朱翊钧思索了下,拿起了朱笔说道:「王篆附党献谀,黩法乱政,革罢官身,给驿归乡吧。」
只是革罢归乡,没有夺了他的功名,他回到家里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进士老爷,依旧可以安稳的做个地方士绅,这种惩罚力度,并不算大,但这从文华殿廷臣到乡野士绅,这种落差,就已经是惩处了。
主要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清党归清党,伤害到张居正,就是伤到了万历维新的根基上。
「陛下,如此薄惩,恐怕引人非议,臣请陛下严惩不贷。」张居正在皇帝宣布惩罚的时候,立刻站了出来,他的目的是清党,如此大错,皇帝略施薄惩,恐怕日后更没有人敢惹张党了。
「陆阁老以为呢?」朱翊钧看向了陆光祖,他总领反腐司,这个案子究竟该怎麽办,看看掌反腐司事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想法。
陆光祖愣了下,出班说道:「陛下说得对,这王篆虽然罪孽深重,但终归是有功于国朝,提督操江之时所着《江防考》,仍然护着大明江山社稷,贪腐可恶,但过于严惩,恐寒了臣工报效之心。」
「元辅说的也对,元辅辅国二十年,成君德,抑近幸,严考成,核名实,清邮传,核地亩,起衰振隳,不可谓非干济才,然而威柄过重,门下仗着元辅威柄,略有妄为,理当严惩,以儆效尤。」
「此事兹事体大,其中轻重之度,实难度量,臣,恳请陛下圣裁。」
「也是难为陆阁老了。」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陆光祖归班就是,皇帝也对,元辅也对,打了一个太极手,最后恭请圣裁,把皮球踢回了皇帝这里。
不是陆光祖不知道该怎麽办,他实在是不敢开罪张居正,张门内讧,还是你们张门自己解决为妙。
陆光祖看似什麽都没说,但其实也隐晦的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他不敢轻易涉及其中,哪怕王篆的案子,也是张门徐成楚在办,而不是他陆光祖。
这印证了张居正的说法,张党势大,群臣结舌,大明纠错机制,对张党失效。
理当严惩,就是陆光祖的态度。
朱翊钧已经当了二十年皇帝了,臣子们说话究竟何意,他能听得明白。
「那就依先生所言,再加褫夺功名吧。」朱翊钧加重了一些惩罚,再革除官身之外,再褫夺了功名,这已经是非常严厉的惩罚了。
「先生,无论如何,王篆整饬江防,大功于社稷,不必再说了。」朱翊钧看张居正还要再说,就多加了一句。
王篆的江防考,主要是确定了长江沿线防务,对付的是水寇,也是倭寇。
虽然自从大明水师成立之后,倭国再不敢犯大明海疆,但这王篆的江防考,激活了长江这条干流,今日开海成功,也有王篆一份功劳。
诚如陆光祖所言,再穷追猛打,多少有点寒了天下士人报效之心。
有些人走着走着的确是走散了,但他仍然不失为大明能臣。
「罪臣叩谢陛下隆恩!」王篆算是听明白了,张居正一出手,根本没有人敢为他求情,也就陛下坚持,他才算是有了个稍微体面的收场。
他和张居正师徒三十年,帮张居正做了多少事,今日却落得这般结局!
可王篆一想,最终叹了口气,这也不怪张居正不顾师徒之谊。
善恶随人作,祸福自己招,张居正或明或暗,提醒了他好几次了,但他仍然贪欲迷心,知错不改,可不就做了那个杀鸡儆猴的鸡吗?
活该。
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这已经是极好的下场了。
得亏现在国朝稳固,朝中并无党争之祸,若是换了万历初年那种局面,晋党早就拿着他当理由,死缠烂打了,党争结果,王篆不知,但他王篆恐怕不会有什麽好下场。
「退下吧。」朱翊钧挥了挥手,示意王篆可以离朝了。
王篆再拜,才站了起来,躬身退到了文华殿门口,才转身踏出了文华殿,一踏出文华殿,缇骑就围了上来,将他的冠带丶官袍全都摘下,张宏将儒袍递上,缇骑帮王篆把儒袍穿上。
皇帝没有羞辱大臣之意,让王篆换了儒袍,体面离开。
王篆穿好了儒袍,转过身来,再对着月台之上的皇帝行了大礼,俯首帖耳的说道:「草民拜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篆拜别皇帝后,才站了起来,走下了文华殿月台,走到了左顺门,在左顺门看了许久许久,他用了半辈子考中了进士,又用了半辈子跌跌撞撞做了明公,登了天子堂,这就是他最后一次看这文华殿,文渊阁了。
「咎由自取啊。」王篆最终叹了口气,在小黄门的带领下,离开了皇宫。
「先生,朕不革除其功名,本身是打算委派他到倭国,戴罪立功的。」朱翊钧在王篆走后,略有些可惜的说道。
王篆很能干,长江防务督办的很好,《江防考》六卷,不逊于梁梦龙的《海运严考》对大明的贡献。
朱翊钧打算等张居正这波内部清党,风头过了,再重新启用王篆,让王篆赴倭,戴罪立功,继续为大明发光发热。
大明酒囊饭袋多,贤臣少,能臣少,王篆属于循吏中的循吏了,有个人才,朱翊钧都会很珍惜,能用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若是不严惩,如何刀刃向内?」张居正叹了口气,俯首归班,王篆事,只是拉开了张党内部清查的序幕。
皇帝打算重新启用,才是张居正最担心的!
王篆能不能干,张居正很清楚,他能成为张门第一鹰犬,可不是靠着裙带,而是能力,奸臣都是坏人,没有蠢货。
一旦皇帝起了爱才之心,重新启用王篆,那王篆重新回到朝堂,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等同于这次大动干戈的清党,完全白清了。
廷议还在继续,廷臣们多少有点心不在焉,正月初八,张居正就给全体大明臣工狠狠地上了一波强度。
他张居正连自己门下第一鹰犬都敢杀,那其他人,张居正更加不留情,一时之间,廷臣们的心思,多少不在国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