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道士双手摩擦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好受起来。
「大哥哥,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好。」
小道士往回走,拐弯前,驻足丶转身丶回头,看见谭文彬所坐的轮椅居然已来到了露台边缘,露台四周有栏杆,但只有上中两根,成年人从最下面缩滑一下,就能很轻易地完成跳楼。
而这时,轮椅上的人正在努力抖动着身子,脑袋一点点向下滑落。
小道士马上折返跑回来,一只手抓住谭文彬的衣领子另一只手拉动轮椅向后。
再次推回露台中央后,小道士先是舒了口气,然后疯狂倒吸凉气,双手被冻得更痛了,尤其是那只刚刚抓住谭文彬的衣服的手。
忽然间,小道士像是想到了什麽,他瞪大眼,看着谭文彬。
「你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我没死。」
「没死?」小道士伸手去摸口袋,摸了个空,他外面的那件道袍遗落在了水洞里,符纸也在那儿。
谭文彬反问道:「你觉得我刚刚想干什麽?」
小道士:「你想自杀?」
谭文彬:「死了还怎麽自杀。」
小道士:「对,没错,但你身上怎麽这麽冷?」
谭文彬:「渐冻症。」
小道士:「啊?好像——*好像以前在广播里听过。」
谭文彬:「你叫什麽名字?」
小道士:「陈靖。」
谭文彬:「陪我聊会儿天?」
小道士面露难色。
谭文彬目光看向栏杆处,目光逐渐灰败,像是死志复燃。
「我去和我外公外婆说一声,我是出去上厕所的,太久不回去他们担心,说一声我再出来?」
「好,我等你。」
陈靖跑开了。
过了会儿,他又跑了回来,手里端着杯热水。
「给,你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好。」
陈靖在旁边坐下。
谭文彬抿了口水,问道:「你和你外公外婆关系很好?」
「嗯,我小时候是他们带大的。」
「你父亲呢?」
「我父亲是个道土,也是我的师父,他不喜欢我喊他父亲,只让我称呼师父。」
陈靖没什麽提防心,外加道观里的生活太过单调,近乎与世隔绝,所以他的倾诉欲很强。
谭文彬都没怎麽故意套话,陈靖自己就跟竹筒倒豆子般,把从小到大的人与事,能交代的都交代了。
不过,他省略了宗门阵法以及修行方面的一些事,倒不是他想藏私,而是他觉得把这些事告诉谭文彬不合适,可能会给谭文彬带来麻烦。
他越讲越开心,脸上的笑容也在越来越灿烂。
谭文彬只在关键节点,给予恰到好处的附和,继续烘托他的说话兴致。
终于,他讲完了,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星空,眼里似有光:「多麽希望,
外公的病能好转啊。」
谭文彬:「不管最后的结果怎麽样,至少你和你外公,都没遗憾了,不是麽?」
「没错,谢谢你,大哥哥,哦,都忘了问大哥哥你怎麽称呼了。」
「谭文彬。」
「谭大哥?」
「叫彬哥吧。」
「好的,彬彬哥。」
听到这声称呼,谭文彬不自觉地笑了。
平日里,只有小远哥会喊自己「彬彬哥」。
事实上,从刚接触时,谭文彬就察觉到,这小道士与小远哥很像,尤其是这笑容。
记得有段时间,小远哥很喜欢使用这款笑容。
只不过,小远哥那笑是演的,这少年是自然自发的真情流露。
毕竟,不是每个少年都叫「小远哥」。
或许,这也是小远哥让自己过来负责接触任务的原因吧。
小远哥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这种和自己像的。
现在,谭文彬的接触任务算是已经完成了,原定的确认目标就三个。
第一个是小道士的实力,小道土是入门了的,会点道法也打磨过基本功,但未曾有过实践,要不然自己如今这个状况,不可能就这麽轻易地给他糊弄过去。
第二个是小道士与那道长的关系,目前来看,二人虽是父子,但关系绑定并不深刻。
谭文彬有种感觉,他们父子关系近期应该遭遇过比较大的破裂。
因为小道士每次提到他师父时,一开始都是兴致很高,但次次都是聊到一半,语气就出现了低落,这是新鲜伤口在隐隐作痛。
第三个就是小道士的品性,这很关键,
小道士的身份,肯定会被自己等人加以利用的,品性不好的话,用完就丢,
没有负罪感;品性好的,那就得考虑有始有终,将他在这场风波中保下来。
陈靖:「啊,一不小心聊到这麽晚了,彬彬哥,我推你回去吧?」
「好。」
谭文彬将一张封禁符,贴在了轮椅上,以毯子盖住。
陈靖将袖口卷在手心,再次伸手去推轮椅,原本一层布不可能有什麽效果,
但这次,陈靖却惊讶的发现,没先前那般冷了。
「彬彬哥,你的病情好转了!」
「你的功劳,和你聊天后,让我心情愉悦。」
「那我要多和我外公说说话,不过,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一天里清醒的时间很少。」
「他能感受到你在身边陪伴着他。」
推到病房门口时,陈靖有些异道:「这间病房我来过,之前有个好高的大哥哥买了好多馒头,还送了我好几个。」
「他是我朋友,叫骡子。」
「姓罗麽?」
「好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你还得忙前忙后照顾病人呢。」
「彬彬哥,你也早点休息,想聊天的话叫我,尤其是去露台。」
「好,一定。」
陈靖走后,阴萌过来将病房门关闭。
阴萌:「果然,这世上就没有你搞不定的人,哪怕自己都快变成鬼了。」
谭文彬:「不错的孩子,像刚认识的小远哥。」
阴萌:「听起来———有点吓人。」」
谭文彬:「刚开始的小远哥挺温暖的,在我爸拿皮带抽我的间隙,他还顺便帮我写完了作业和卷子。」
阴萌:「反正拿主意的是你们。」
谭文彬:「错,我只负责提建议,拿主意的是小远哥,但我觉得,这孩子应该要保下来。」
陈靖回到病房后,先给陪床睡着的外婆盖上被子,又拿起毛巾,将病床上外公嘴角流出的口水轻轻擦拭乾净。
全都确认一遍后,他坐在椅子上,双手托着下巴,一会儿看看外公一会儿看看外婆,脑子里,全是当初一起生活时的美好回忆。
虽然自己生下来就没有母亲,但他依旧有一个美好快乐的童年。
「你们找这户人家啊,他们去医院了,早就去了,现在家里没人。嘿,真是奇了怪了,以前也没见他家来什麽客人,怎麽一住医院,反而天天起客了。」
邻居喊完后,就一边摸着屁股一边走到厕所旁,平角裤往下一扒,开始稀里哗啦。
李追远和赵毅站在门口,这处位置坐标,也是孙燕派动物传回来的,那个道土离开医院后,又来到了这里,然后再上的青城山。
赵毅:「这里应该就是那小道士外公外婆的家。」
李追远:「嗯。」
赵毅:「进去看看?说不定有他回道观途中特意来这里的线索。」
李追远指了指邻居家的厕所方向:「先看看他。」
赵毅闪身离开,速度极快,那邻居刚撒好尿将裤子提起,还在抓鸟阶段。
一只手就出现在了他面前,指尖带迷香,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就被迷晕了过去。
李追远走了过来,示意赵毅将邻居男子平躺在地。
少年的手轻轻放在男人额头,闭上眼的同时,指尖轻轻敲击。
有了好几次经验,李追远这次没有选择将男人的记忆全部读取,只是在往前快速寻找是否有被修改的痕迹。
很快,他找到了,硬要做比喻的话,记忆就如同一根钢管,有一块区域被重新焊接过。
李追远开始着重读取这一段记忆,幸运的是,这一段原本的记忆并没有被抹除,而是被打散了。
少年怀疑,可能是因为这段记忆发生得比较早,而当时「那位」还不如现在这般,可以游刃有馀。
当年的糙活儿也留下了足够多的痕迹,李追远自己进行拼接。
不是很完整,也不算连贯,有点像看盗版的连环画,有不少错页漏页和重复,但并不影响读懂故事剧情。
这一段记忆开端在一个夜里,和今晚差不多,这位邻居也是出来上厕所,
他下面有尿频尿急的问题,所以一晚得起夜很多次。
上完厕所准备回屋睡觉时,似是听到了隔壁那家传来了奇怪动静。
邻居对隔壁人家的闺女,本就有执念,大家打小一院之隔住着,算是青梅竹马,他也曾幻想着以后能和她成一对。
谁知那位,却不知怎麽的,未婚先孕了。
这在时下村里,是很丢脸的一件事,而且那男人一直都未正式现过身。
「难道是要生了?」
邻居半是对她的念念不忘半是出自乡邻间的朴素善意,毕竟家里有孕妇,可不能出问题。
他就翻过院墙,来到对方院子里,潜行到窗边,透过缝隙向里看。
接下来的画面,破损得最严重,已无法连贯,只能瞧见些画面,有被绑在架子上的孕妇丶被捆缚住手脚塞住嘴巴的两个老人,以及一个面容冷峻身穿道袍的男子。
男子比现在要年轻不少,就是小道士的师父。
师父手中托举着一个黑色的大葫芦,一根根芦苇茎一般的细长直,一段刺入葫芦里一段刺入孕妇体内,孕妇手腕处被开了口子,鲜血汨汨流出,落入下方的白色葫芦。
一边在输入,一边在流出,等一空一满后,再进行调换,再来一遍。
葫芦里原本的,就不是普通人的血液,而是妖血,这种简单粗暴的换血方式,等同于给孕妇判了死刑。
孕妇在痛苦地挣扎,两边老人没被打晕,正亲眼目睹着这一切,不停地在哭泣和「鸣鸣」吼着。
最后一幅画面中,道长抬头,与「李追远」对视,那位偷看的邻居,是在这时候被发现了。
他的记忆,也被修改。
杀人其实更简单,但后续是,道长还修改了小道士外公外婆的记忆,他想要让小道士,在一个「正常家庭环境」下长大。
这也是他今天在医院里,没有选择用强将小道士带走的原因。
这种执所在,必然有着其深层目的。
现实中,李追远睁开眼,将自己先前所看见的记忆画面对赵毅进行描述。
赵毅听完后,说道:「那小道土,是被特意栽培出来的,对方不仅想要身体品质,还要求精神健康。」
李追远:「现在可以去那边家里看看了。」
赵毅:「你等一下,我先给这老哥送屋里去,睡这儿别冻得更坏了。」
等赵毅送完人出来时,发现少年已经爬过围墙,站在了隔壁里屋门口。
赵毅一个简单助跑,飞跃而下,落在了少年身边。
他是特意想要显摆身手,以此洗一洗自己在少年心里的刻板印象。
李追远用右手抓住门锁,血雾溢出后钻入锁内,清脆一声「咔」,锁落门开。
寻常的山村屋子,一段时间没住人,有些落灰,但里头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卧房就一个,一张大床和一张小床,小床上还挂着不少玩具。
看样子,即使小道士跟着师父进入道观后,老两口依旧把他的床以及各种生活痕迹都保留了下来,以作睹物思人。
赵毅吸了吸鼻子,问道:「你闻到了麽,有一股泥灰味。」
李追远:「泥灰?」
赵毅:「泥和灰,飘散在空气里,淡淡的残留,这和阵法没关系,纯粹是因为以前我有洁癖,不喜欢屋子里有尘土。」
李追远:「在哪里?」
「在小床下面。」赵毅探身下去,「这里刚被人开过缝,你等下,我给它撬一下。」
赵毅将一块块砖石取出,内墙开始不断松动,一张隔水皮革显露而出,抓着它向上一拉,里头出现了一具长满绿毛的乾尸。
千户身上贴了很多道符,这些符里亦分新旧,看来那位道土会定期到这屋里来,打开夹层,贴上新符。
赵毅:「所以,小道土的妈妈生产时死了。」
李追远:「嗯。
赵毅:「他把人害死了,还把人封存在这儿,让她每晚都能看着自己孩子入睡,呵,他可能还会觉得自己善良。」
两个老人肯定会逢年过节带着自己外孙去祭拜自己女儿,小道士的妈妈肯定有个坟,但那座坟下面应该是空的,他们每晚,都和日日思念的女儿睡一个房间里。
李追远:「妖气入体,死于生产,还被一直镇压,这是连投胎的机会都没了。」
赵毅:「如果可以选的话,我倒是宁愿直冲冲地闯进我家门,该怎麽干就怎麽干,干不干得过先另说。
这种记忆修改的方式,让你把生死仇人当亲人对待,想想都觉得恶心。」
李追远伸手,从乾尸上拔下一撮绿毛,递到赵毅面前:「你再闻闻这个。」
「干嘛?」
「闻出是哪种妖的气息没有?」
「你当我是哮天犬?」
「毕竟当过二郎神。」
赵毅将这绿毛接过来,收入口袋:「待会儿让孙燕去分辨,她肯定能看出来。」
「先封回去,注意细节。」
「早知道不和你出来了,什麽活儿都得我来干。」
「你以前生死门缝在额头时,可没少偷懒。」
赵毅将乾尸又封了回去,完活儿后,拍了拍手,与少年一起走出屋子。
一只大鸟在上空盘旋两圈后,对着赵毅落下。
赵毅:「眼熟不?被你们掐死的那只。我给它炼制成了傀儡,可是消耗了我不少好材料。」
大鸟落在了赵毅胳膊上,脖子很是僵硬地扭了扭,然后嘴里开始颤抖,发出特殊的声音。
赵毅笑道:「行了,梁艳她们已经将一支团队,引向了那座道观,这会儿他们正在进行攻打呢。
这样,既能拖延住道人的时间,让他今晚不能去医院;也能顺便能借别人之手,提前测试一下道人的真正实力。」
就是,有些不仁道,对不住他们喽。」
李追远:「哪里不仁道了?」
「人家是奔着夺『封魔大会」请柬去的,咱给人家指了条弯路不是麽?」
「那请柬估计就是那道人发的,找发请柬的人要请柬,不正好麽?」
赵毅听到这话,笑着点了点头:
「对,我可真是乐于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