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5章 令知此剑,以祭家师
裴液挽个剑花,低眉归剑于鞘。
他一句话没有说,一来真气正飞速从丹田涌出,挽救这具伤疲的身体;二来他感受着那再次离去的【裸心见刃】的馀韵,有些怔然。
赢下颜非卿,对他来说颇有意义;用这道心境赢下颜非卿,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冬剑台周围寂寂无声,而后渐渐开始泛动起来,遥遥的,有激动的呐喊,有他的名字,有欢呼……他抬头微笑扫了扫那些看不清面目的观者,忽然心有所感般抬头望去。见西边观台之上,明绮天举着胳膊用力摇晃着一个拍手奴,正含笑望来。
裴液稍微笑了笑,然后收回目光,敛了笑容。
人声鼎沸,他低头擦了擦剑,却没有下台。
「决擂将于两刻钟后开放,裴少侠可先去休整……」仙人台清声传在台上。
「不必了。」裴液打断,声音很轻也很淡,「让他上来吧。」
刚刚沸腾起来的冬剑台陡然一寂。
但少年确实就立在上面没动,低头用衣摆擦乾净了剑,抬头望向剑台的另一端。
顺着他的视线,雍戟提枪悬剑的身影正如铁铸一般立在那里。
冬剑台彻底寂静下去了。
三息,雍戟动了,一步一步登上了剑台。
这道身影人们已经不能更熟悉了,狰狞锋锐的右臂,沉重的铁枪,他身上的伤口早已闭合,几乎瞧不见了,那柄令人胆战心惊的剑依然悬在腰间。
关于裴液和燕王世子之间有仇的消息,在神京已经流传了近一月。
但很少有人想到是这样袒露。
雍戟走上来,裴液望着他一动不动,冬剑台上寂静得吓人。
「我想这场就当武举之决吧,」裴液拢了拢头发,低声,「行麽,王尚书。或者剩下六人里有异议者,先上来跟我打也行。不耽误很长时间。」
剑台安静,北边百官观台上稍微窸窣了一下,片刻后,剑台上传来一道有些嗓紧的声音:「兵部令,可。」
「敲钟吧。」裴液平静道。
朱红的火线从他身上燃烧起来,闭合了伤口,灼去了一切血污和脏浊的痕迹,然后从面庞上掠过,将散落的黑发也洗过,最后化为一枚小小的火环束住。
无数的观者们屏息凝神,雍戟的凶威已经不需要再证明了,鹿尾甚至没能给他带来可观的伤势。刚刚人们停不下来地谈论着颜非卿能不能胜过他,那一剑究竟又能不能处理。讨论若之前赢的是天姥,会不会好一些。
没有太多人丶或者大多人都还来不及考虑最终登上这里的是裴液。
他看起来还那样虚弱,刚刚在颜非卿擂上为所有展露了一次十年难遇丶世所罕见的以弱胜强,令人情绪至今难以回落。但人们确实缺少对他胜过雍戟的那一幕的设想。
然而少年立得平静,笔直而放松,他的剑朝地垂着,好像和刚刚丶和前面鹤杳杳余清那两场都不是同一个人。
雍戟看着他,漠声:「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
「敲,锺。」裴液平静道。
三声钟磬即刻响起在冬剑台上方。
雍戟霍然起枪,空气都怒吼尖啸起来,这一枪比此前任何一场都更重丶更快,仿佛夹杂着满怀的愤怒和天上的风雷。
「犼!朱厌!狰!」雍戟在空中冷喝,沉红妖白之真气暴涌而出,右瞳转为白黄的兽瞳,开场的一息之内,他整个人就已完全释放开来。
裴液衣发在真气的狂风中飘荡,人们还没从他刚刚剑斗的表现中脱离出来,这具身躯给人的印象依然是沉缓而脆弱,仿佛只要一擦就会被这呼啸的大枪撕得肢离骨散。
雍戟的力量远远胜过颜非卿,前面无数人都已验证过他的可怕。
还没松下来的神经再次猛地绷紧,人们脑中预演着他再次千钧一发之际用那柄剑将自己带走……但少年没有动。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将剑一横,交击之声轰然振荡,雍戟枪尖直直撞在剑面上,枪杆弯成了一弯弦月。
而裴液的剑如同铸死在空中。
浩荡的丶暴涌的真气从少年体内升起,如同奔腾之江海,分明刚刚油尽灯枯,此时这令人心悸的力量却如此货真价实!
衣发鼓荡之中,其人一剑荡开雍戟之剑,继而奋力斩在了雍戟架起的枪杆之上,雍戟双臂巨震,怒喝一声架开了他。
没有丝毫迂回,裴液凌空再斩,雍戟同样挺枪而刺,两道沛莫能御的力量面对面地爆发,而后又是下一次丶下下次。
几乎判若两人,裴液面无表情,用剑没有半式是防守,那些飘逸好看的转剑丶留十发一的精妙,全部消失不见,他暴烈丶凶戾丶强硬……没有任何人想到他是用这种方式和雍戟对抗。
金铁之声七下,而后裴液挺剑一击,正中枪杆之心,一声激越的丶馀音绕梁般的清音令所有人脊背一悚。
而后下一剑,难以想像的力量就霍然迸发而出!
不是一道,不是两道,是紧密的丶骤雨般的交响,少年迟缓脆弱的躯体此时如同满弦的劲弓丶绷直的青钢,它承受着丶迸发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但你又分明能感受到它远超于此的强韧。
某种激越的韵律自铁与铁的交击中奏响。
云中君剑系中最暴烈的攻剑,每一剑都远远超出剑者的极限,但裴液顺着韵律无限密集地释放着它们。
以雷霆奏响的大琴撞在雍戟枪上,这个剑台上头一次出现如此纯粹的丶刚硬的对抗,只有力量与力量丶铁器与铁器。
唯一相似者应是赵佳佳那场,但赵佳佳如同不坏的金刚铁像,多是强韧的守御,而此时两方却都是毫不留手的猛烈对攻。
雍戟第一次在力量的对抗上隐隐落了下风。
裴液压着他的枪斩上他的肩,将他的枪杆狠狠地撞在他的胸膛,听里面奔腾的血气沿着相连铁器一路传回……曾经裴液困扰于这副强韧的筋骨,如今他确实发现也不过如此。
——「你要胜过他,就要直撄其锋。」
「我没有山海之血。也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
「但你本身就比他更强大丶也比他更锋利。」女子道,「我给你准备的最暴戾的一组剑,它就是为了留给你那明亮的怒火。」
《雷琴》。
【广陵】【禹会涂山】【水云之君】。
天公暴怒丶痛快淋漓的夏剑,裴液抬手,一瞬之间,千千万万的水滴就从空中沥出,剑台之上像多了无数面圆融的小珠,将空中的浮尘丶耀眼的日光全部囊括进去。
一场静止的大雨。
第一个撞碎它们的就是雍戟暴退的身躯。
《雨工流形》
裴液拖剑轰然撞上,雍戟横枪暴退,拉出一条水龙般的通道,无数的水化为锋锐的薄刃,朝着雍戟席卷而来。
雍戟抱起右臂,那些水撞在骨刺上发出清脆的玉音,其馀的在他身体上造成无数的血痕。
雍戟怒喝一声,天吼从身体中爆发出来,剑台之上响起荒古山海之音,雍戟猛地立定了身形,将水滴震散为无数的尖镖,从裴液身上和脸上划过。
裴液丝毫不避,平静而直直地盯着他,吐字道:「火。」
本已油尽灯枯,又是朱炎百丈。
如颜非卿时的精心埋藏相比,这才是真正的火海,没有丝毫的落脚之地,刚刚湿润过的空气一瞬之间仿佛乾燥开裂,难耐地扭曲起来。
雍戟再次发动天吼,但裴液抬手,一枚大矫诏已直直飞入其心神境,雍戟僵硬一霎,犼吼强行中断,裴液驾着冲天的火焰,突破了他的长枪,一剑贯穿了他的胸腹!
少年压着他在地上掠行十馀丈,几息之内,所有火焰都如恶兽般扑来,噬咬着这具身躯。
裴液双手握剑,压着他长剑上行,割筋断骨,几乎将他左上半整个剖开,但剧痛先将雍戟扯了回来,他怒喝一声,拧住裴液的手臂,长枪啸然刺出,险些摧毁裴液的左半腰,裴液即刻抽剑飘出,立在了五丈之外。
雍戟剧烈的喘息着,筋骨肉眼可见地强行闭合,他死死盯着裴液,第一次有机会抽出了腰间之剑。
裴液面无表情,抖了抖剑上的鲜血。
皇城之前寂然无声。
雍戟一步一步朝裴液走去:「狰。」
他再次低诵。
将被压抑的丶炽烈的斗意重新唤起来,雍戟心已沉了下去,但他紧紧抿着唇。
在绝对的力量上,面前的少年依然比他要弱。也许因为本就如此,也许因为和颜非卿的消耗。
但在对抗的力量上,如果自己像一只狼,他就像一头虎。那种进攻的方式,那种极限的爆发,全然令人喘不过气来。
望着那张全无表情的脸,雍戟忽然意识到……不是只有自己在熬炼斗意。
过去的三天里,当那一剑出现在冬剑台上,这种火炉中的锤炼就同样在他的体内开始了,只不过自己是用「狰」的血脉,他是用怒火丶痛苦和杀意。
所以此时有如此暴烈难抑的进攻,纵然没有「狰」的血脉,但他自己的血竟然同样冰冷烫人。
在距离三丈时,雍戟挺枪出剑。
那世所难及的剑术再次显于台上。
如今他已能很自如地掌控这两样兵器,一枪一剑时,狰锋锐的斗意才再无遮拦。
裴液出剑,当雍戟忽然一剑精准挑开,直刺下咽时,他难免一怔。
这种被不讲道理地击破的感受,这种悚然致命的剑。
一时嘴唇紧紧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