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7章 浮士德的礼物(下)(1 / 2)

第1047章 浮士德的礼物(下)

顾为经也许可以用漂亮话去欺骗很多人。

顾为经唯独没有办法去欺骗自己。

再说。

似乎也不止是印象派。

似乎……看穿了顾为经的,同样远远也不止是只有他自己而已。

「无论地域丶文化丶民族怎麽改变,都是面对的相同的一群人——画工。」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付出的多,得到的少。」

老爷子对参加艺术交流项目的专家们说道。

「诸位请记住,这里不是让你们放飞自我,肆意妄为的地方。我们面前的壁画是无数前人无名画工一辈子的心血。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留在人间的痕迹。」

时光兜兜转转。

我们奋力的挥桨向前,又如逆水行舟,终将一次又一次的回到过去。

顾为经已经向前走出了很远,他去了很多的地方,见了很多很多人,开了儿时的自己根本无可想像的顶级大展,在二十岁多岁的年纪里,卖到了曾经在他的梦里也无法触及的价格。

整个艺术市场的聚光灯都照耀着他。

他的人生道路被黄金所铺就。

顾为经还是一次又一次的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有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间奢华而又阴郁的会馆之中,有一个清瘦的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坐在那里,拿着一本英文版的《The Godfather》。

他会把书合上。

把眼镜摘下来,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丝绒的手帕轻轻画着圆,擦一擦镜片,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来低头签着一张支票。

「这麽多年过去了。」

「顾先生。」

「你想明白了麽?」

又有些时候。

顾为经又会觉得自己回到了一切的最初,这场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站在那个国际合作的艺术项目里,看着阳光落在远方宏伟的佛塔之上,铃铛被微风一次又一次的吹起。

那时,

金光如瀑。

铃声如颂。

——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艺术形式,有油画,有绢画,有纸本绘画,有丝绳画……如同万花筒。」

「但人只会选择性的看到,自己有意想要看到的东西,还为此津津自得,沾沾自喜。似乎身边的一切,你拿起的每一块墨,每一块朱砂矿,你画的每一笔,都在诉说着你自己的正确性。」

「其实很多人就像我,明明是一只繁花似锦的万花筒,却只能看见其中镀着金粉的寥寥几点。」

「这是我的错。」

「我多少次曾经从那麽多,那麽美的艺术方式边走过,却从来都没有认真的看过。」

顾为经的手指搭在窗檐上,耳边听到了曹轩的声音。

「每次我在这些前人作品面前,我都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位学生。」

「绘画从来不是你毁灭我,我毁灭你,而是我很好,你也很好……」

绘画从来不是一种纵向的征服或者压制的关系。

只要是凝聚了那些勤劳的人们智慧的结晶的便是真正的艺术。

而只要是真正的艺术。

便都是好的艺术。

便应该是一种开放的,彼此交融的,各显其美的横向关系。

该说的话,似乎早就说尽了。

真正的艺术家,在那些残破的,古老的斑驳的壁画面前,依旧会保持着一颗乾净而虔诚的心灵。你要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的每一幅画,都可能寄托着一个人人生的全部。

而在那些堆积如山的财富丶名誉和地位面前。

依旧还是要保持一颗乾净而虔诚的心灵。

抛去一切。

「只是去看。」维根斯坦如是说道。

只是去看。

为那些古往今来的那些作品的绝妙处,为那些也许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被当成画家追捧对待的艺术家们的笔触上的心血,为各个地方,各个族群的作品之上那些各有风情的地方,和那些可以共通的地方而既感到欣喜也感到敬畏。

顾为经有系统。

有些时候,那些一代一代的壁画画工慢慢琢磨出来的技法,他一开始就得到了。

可他抬起笔的时候。

他真的有去非常认真的去好好思量过这些事情麽?

「世界上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全能大画家存在。纵然你是毕卡索,纵然你有超绝于世的天赋以及资源,纵然你人生制作了几万件艺术品,可你终究离全能两个字,还差了太远。」

顾为经说道:「你只是在沙滩上伸手捡起了几个贝壳的人而已。当你抬头去看,大海无垠,群星闪烁。」

「但你只要愿意去抬头看,你有一颗广阔的心。艺术世界的涛声一浪迭着一浪的传入你的耳中,过往时间里,那些古人与今人,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作品,和曾经存在过的画家像星星一样,从几光年,十几光年,几百光年远的地方远远照着你。」

「你可能就能离艺术的真义进一些,再进一些。」

「就像餐厅的食材一样。」顾为经说道,「酸甜苦辣……没有哪一种味道就要比另外一种味道更高贵,不应该有高级或者低级这样的说法的,它们全部都是人类舌尖上的味觉感受。不存在说,油画就要比其他某种绘画方式更高贵,就像并不是鱼子酱就要比小番茄的味道更高贵。」

「不,这不是一个好的比喻。」

他自顾自的说,又自顾自的摇摇头。

「鱼子酱和番茄这个比喻里依然映射的是某种对于金钱体系的崇拜。」画家说道:「如果论珍惜度的话,也许辛巴威的墙绘画,才是真正的鱼子酱。」

「就算只是水彩。」

顾为经说道:「柯岑斯先生,我曾经给你看过那一幅《自画像》?」

「很棒。」

柯岑斯先生弹了一下舌,「我觉得他画的要比高更更好。」

「很棒。」

顾为经点点头,「那是一位来自佛德角的艺术家的作品。而在此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国家。」

「就算只是水彩——」

「当我在看那些国际展览的时候。我也很容易得到这样结论,即使油画,即使是水彩,一位来自欧洲,比如说德国的水彩画家是高级的水彩画家。一位来自其它地方的水彩画家,是低级的水彩画家。」

「即使是我……我一个来自欧洲以外地方的人,我在受这样的想法歧视,可被歧视的我,在骨子里依旧是这样的看法的拥护者。因为似乎人们就在给我讲述这样的故事,这就是事实。」

「我会觉得同样『优秀水平』的笔触,放在欧洲就是正常水平,放在东南亚,放在非洲,就变成了『原来他们也能画的这麽好』。我曾经是真的这麽想的,我真的是这麽认为的。」

顾为经的语气有些痛苦。

「这就是我的世界观,毕竟,只有欧洲,现在能有那麽多能够卖上高价的笔触杰出的水彩大师。但我会觉得,在现在这个时代,到底是因为欧洲的画家们画的更好,还是因为他们被市场所选择的更多,他们因此会被世界看到的更多一些?」

「有一整支万花筒在那里,人们却的眼神却紧紧的将目光聚焦到了几粒闪着金粉的碎屑上。」

顾为经。

这粒艺术世界闪着璀璨金粉的碎屑转头望向他的老师。

「我高中时,曾有个同学叫作苗昂温。」

「我这些年看了很多很多同学的画,其实很多人画的都没有他好,更几乎找不到任何人,画的比他来的更加努力。」

「你到底想说什麽?」

柯岑斯皱着眉头问道。

「我曾以为,到了其他地方,世界就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