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小伙子正踩着晃悠悠的课桌,仰着头,极其仔细地把一卷卷红纸沿着屋顶的横梁拉直丶糊平,边糊边喊:
「那谁,浆糊桶!递一下!」
「左边点!再往左点!」
「挂上这个,钱总队说这是彩灯,等晚上通电了老漂亮了……」
屋角上,一个瘦高的青年正仔细地把一挂崭新的暗红色金丝绒布幔拉展:
1980年海滨市青年新年联欢聚会。
他用图钉小心地钉在墙面遮住灰渍,钉几颗就要退后几步眯着眼看看,唯恐有丝毫歪斜。
石振涛带人搬弄突击队的宝贝设备。
钱进把录音机和音响都卖给突击队了,这也是他帐上有钱的原因之一。
就像今晚办这个聚会,钱进可不是自己掏钱。
他一个小小的外商办主任也没那麽多钱操持一场容纳几百人丶上千人的大型聚会。
所以他提前开会商量了采购物资,从商城采购又从突击队帐户收钱。
录音机放在刚支起的空课桌上,连接线盘绕的如同黑色藤蔓,扩音喇叭摆在高处。
负责管理电子器械的喜子不停地按着录音机上的按键,时断时续的电子乐或者女歌手圆润的歌声就磕磕绊绊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引得旁人手底干活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有的还跟着哼哼。
餐厅这边的烟火气最旺。
徐卫东指挥着几个小青年把课桌一张张紧挨着拼接起来,最终在中央形成一个巨大的方型桌面。
人民流动食堂的人手在这里,他们搬来了好几口沉甸甸的大铝锅,在角落里一个临时搭建的火炉上烧了起来。
有一个炉子是烧开水,然后用来兑奶茶。
奶茶这东西味道无敌。
热水冲泡之后,空气里立马就弥散开香甜味。
这股香浓的甜味极具侵略性,一个劲往教室里每个人的鼻腔里钻,钻的他们心猿意马。
另外几口大锅里全市煮的猪骨丶牛骨,这是今晚吃火锅要用的骨汤。
白汽「噗噗」地顶开锅盖,旁边堆着一包包的牛羊肉卷,堆的像小山一样。
钱进进屋后看了一眼,对徐卫东说:「里面全是炉子,很快就升温了,赶紧把牛羊肉卷给收拾出去,放外面先冻着,在里面就塌了。」
「什麽叫塌了?」徐卫东一愣。
他没见过这麽多的牛羊肉卷,现在海滨市不流行吃火锅。
突击队队员们为数不多的几次火锅是跟着钱进吃的,那时候牛羊肉卷一上桌就被哄抢一空,不会因为温度高而塌陷。
钱进给他简单解释了几句,让他把肉卷给搬走:「搬到阴凉地去,然后就把包装袋全给撕掉收拾到一起。」
这些牛羊肉卷全是商城里的进口货,透明塑胶袋包装,上面没有任何生产信息。
生产信息在纸壳箱上,被钱进收拾起来,所以现在可以放心的安排青年们去拆包。
几个最伶俐的姑娘也负责拆包,拆的糖果包。
她们小心翼翼地拆开各种彩色的包装纸,将糖果给倒出来。
这可全都是好糖果。
什麽沪都产硬纸盒里的大白兔奶糖丶什麽五彩玻璃纸包的水果软糖,更稀罕些包装上印着外文硬纸板的「洋糖」。
糖果连着一盘盘倒出来的饱满瓜子丶带壳花生丶五香花生米丶辣椒炒的花生米,还有其他一些她们没见过的乾果,一起在拼接的长桌上布置摆开。
几个小伙子则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火锅炉放到方桌中央。
圆圆的黄铜炉身,盘着细长铁皮烟囱。
有人打开炉盖检查里面盘绕的铁炉丝,有人去外面屋檐下拿晾着的干透木炭,准备后面煮火锅使用。
邱大勇进来一看,忍不住咋舌:「钱总队,你办这个聚会得多少钱啊?这准备了太多好东西了,得花费不少钱吧。」
钱进笑道:「是不少钱,不过不是我花的,是劳动突击队出钱。」
「另外,这钱必须得花,我必须得请咱们市里的知青还有青工们好好玩玩。」
邱大勇理解不了,摇头说:「这图什麽啊?」
钱进还真有所图。
图名声。
还图青年职工们的人脉……
钱进没跟他细说,又去查看一间棋牌室,这是他准备的特殊休闲室。
棋牌室里,几张课桌被两两拼合成较宽大的牌桌,扫去灰尘,有些还铺上了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张旧挂历纸,上面印着老虎山水画。
石振涛额外找来的两个老式三波段收音机放在桌子旁边备用:「打牌的时候得有点氛围,调个广播听不挺好?」
到时候最受欢迎的得是放映室。
钱进搬过来两台电视机。
红星刘家生产队一台。
西坪生产大队一台。
今晚他们可以先用上。
本来他是想把幕布和电影放映机收拾过来,但想了想这样不行。
一旦放电影,那大家会凑在一起看电影,什麽打牌的跳舞的唱歌的地方都就没人了。
所以电视更合适。
这年头没有春晚,电视机没什麽好节目,到时候可以给一些玩累了的青年打发时间,却又不会把所有人都给吸引过来。
人声此起彼伏,节奏急促但忙而不乱。
糊红纸的刷子沾满微温浆糊的声响是主旋律,搬挪桌椅腿刮擦水泥地的声音是沉重的低音。
姑娘们手里剪刀在红纸上轻快游走丶发出「沙沙」和细微「咔嚓」声。
然后,一只只蝴蝶丶一束束缠枝牡丹丶胖娃娃抱鲤鱼,带着拙朴生气的剪影迅速在红纸上诞生,又在灵巧的手中贴上窗户,艳红明亮的光线透射进来,给冰冷的教室染上第一层暖融融的年味。
钱进在各个战场不断巡看。
他在临时餐厅驻足最久,安排年夜大餐:
「……萝卜丸子汤先给烧一大锅,暖暖的,大家伙儿来了就能喝上。火锅是主食,到时候羊肉卷丶粉条丶大白菜丶土豆片就摆这边火锅边上,随吃随下,热乎。」
安排妥当,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了一圈,扫过堆着生肉的角落丶排列整齐的火锅炉丶旁边整捆码放准备烧用的干木柴和木炭,然后眉头皱了一下:
「木头木炭这些东西离火锅和灶台再挪远点,地方大得很,不要把东西聚在一起,要注意安全第一。」
「对丶对,马上挪!」徐卫东和小伙子们立刻动手搬运。
邱大勇拎着铁皮桶进来。
看到屋子里有塑料桶装的大桶白酒,他摇摇头对钱进招手:「钱总队,我觉得有件事必须得说说。」
「我听弟兄们说,今晚过来玩的人会很多,男青年尤其多,到时候乌泱泱的可不好管。」
「我琢磨着,这白酒可不能往桌子上摆。人一多,几口酒下肚,一冲动,万一嚷起来推搡起来,场面可就毁了!」
「大伙儿都是要图个欢喜热闹,不能乱了套,所以,这事你得多琢磨琢磨……」
他那双大眼扫过外面打闹的青年,点点头:「你看,这都是一群精力无处释放的半大小子啊。」
徐卫东一听,脸上露出为难表情:「大勇你这话说的没错,可过年呐,大三十晚上,不能痛痛快快抿上一口那还叫过年?饺子没了醋,那还叫吃饺子?」
跟着他搬柴火的几个人脸色都有些讪讪的,有人低声嘀咕:
「不喝酒的话那喝什麽?喝白开水?过年得有个年味,这要是喝白开水多没意思……」
一股不甘又无处宣泄的气闷,在教室里弥漫开来。
「大勇哥说得是个重点。」钱进沉默片刻后点点头,他去年可被灌惨了。
以至于魏清欢得知他今年还要组织年夜饭活动,特意叮嘱他不准喝醉。
因为钱进还得回家过第二场,钱氏一家人都在一起过年。
「这酒是个双刃剑。」钱进说道,「欢聚是咱们青年的需要,但失控绝非目的。」
徐卫东为难的苦笑:「可总不能真让大家伙儿抱着暖水瓶白开水乾杯吧?那氛围,想想都淡出鸟来。」
钱进沉吟说:「喝,肯定要喝,图个彩头,应个景儿,但放开肚子喝不行。」
他顿了一下,环视四周投来的目光:「这样行不行,咱弄个『啤酒票』,甭管谁来,进门就发一张小纸条。凭票领酒,一人只能领一瓶啤酒!」
「一瓶?」
「就一瓶?!」
有人惊疑,声音里透出点不可思议。
钱进双手比划着名,加强他的逻辑:「对,就一瓶,一人一个大绿棒子,拿在手里有个过年样子,尝两口意思到了。」
「其实也不少。」邱大勇帮他说话,「一个大绿棒子一斤半呢。」
钱进说:「对,一斤半的量,就一瓶的量,一般是醉不了。」
「这样谁喝完了要还想喝?那没了,回家去喝吧,在这里玩顶多一瓶酒。」
「但大伙儿手上都有这麽个大绿瓶子,年味儿不就出来了?举起来碰个杯,拍照都不寒碜,据我所知,人家国外办聚会就是这样,一人一瓶酒,一喝喝一场。」
这法子,妙就妙在它像是拧上了一个活扣。
既留出了一道节庆的闸口,又将那汹涌的热情精确控制在一瓶的量度之内。
大家伙儿互相看看,刚才那点郁闷早已烟消云散,浮上来的是跃跃欲试。
一人一瓶啤酒实在不多。
但是,外国人既然都这样那肯定有它可取之处。
钱进转向邱大勇:「大勇哥,你辛苦下,到时候守好放酒的角落,票收上才能领酒,一人一瓶,铁板钉钉。」
「行,钱队放心!我看着,保证一只苍蝇都别想多喝一滴!」
徐卫东笑起来:「这天气哪有苍蝇啊?」
邱大勇也笑,然后又问钱进:「钱总队,别的好说,吃喝的咱都准备上了,玩的地方也准备好了,可没电不好办吧?」
培训学校水电不通。
这是钱进准备年后再解决的问题。
不过水电都好办。
他在商城买了一台小型发电机,柴油燃料,220V的电压,功率是3300瓦。
功率不大,可是供应几台电视机和电灯泡不成问题。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他买的发电机造型相当科幻,所以他不打算暴露在外,就含糊一笑说:「放心,我准备了发电机,肯定有电。」
石振涛手下一个叫孙亮的青年一愣:「啊?钱总队,学校收拾的这麽好了,电力系统还没有弄好?」
钱进解释说:「对,以前的电路不行了,被我找人拆掉了,我准备年后跟电业局那边说一声,让他们重新给铺设一下电路。」
孙亮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样啊,或许我能给咱突击队立个功。」
午饭时间是各自回家吃包子,不愿意回家的那就在餐厅煮面条。
滚烫的牛骨汤下的面条虽然没什麽肉,不过味道很香。
钱进自然要回家吃包子。
晚上他得先在培训学校参加聚会,这样中午他就得在家里多待些时间。
他在家里待到了两点半,这才趁着阳光还热烈,骑上摩托车又去了昆仑山路。
这次回来他带上了个挎包,里面是他用印刷机列印出来的一大摞纸。
培训学校教师招聘宣传单!
此次他在培训学校大搞青年工人聚会,就是要让工人们把宣传单传播出去。
广撒英雄帖!
结果他刚进校门停下车,就看到孙亮兴奋的冲他喊叫:「钱总队您来了?过年了,我给您拜个年,新年礼物是通电!」
「对,钱总队,通了!通了!通上电了!」又有一个满身是灰丶脸上粘着油泥的突击队小伙子旋风般跑过来。
后面还有人跟来,满脸笑容,连连点头。
今年办个突击队跨年聚会,竟然另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