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位监军使,在他那昂臧的体魄下藏着比男人还男人的雄心嘛!
这边赵怀安在感叹,那边老墨带着两个伶俐的随夫已经进来了,他自己手里端着一份食盒,后面两个随夫则抬着一个小炭炉,炉上用小火煨着一个红泥罐子。
只一进来,连盖子都没掀,所有人都闻到了浓浓的肉香味。
保义将们还罢了,虽然也咽口水,可到底吃过几次了,也就还能从容。可对面的那些监军院的和神策丶宣武两部的牙将则彻底瞪直了眼睛,完全没办法从那红泥罐子身上挪开。
什麽肉啊?怎麽这麽香?
当然香啊,不是烤就是白水煮,一看到红烧炖的,这搁谁身上受得了?
那杨复光也有点不矜持了,招手让老墨赶紧过来,然后自己捏着袍子一角当布巾,上手就掀开了盖子。
只见红得发亮的,颤呼呼的红烧肉出现在众人的眼前时,不晓得多少人咽下了口水。
老墨恭身给杨复光递上筷子和盘子,然后杨复光就夹起了一块往嘴里送。
然后下一瞬息,他就将肉给吐在了盘子上。
老墨脸色都变了,这肉他尝过啊,是那个味道啊?难道监军使不喜欢?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这杨复光竟然又将吐出来的肉给吞进了嘴里,然后一脸满足。
这一吃相把下面熟悉杨复光的幕僚丶军将丶义子们都看呆了,这是他们不苟言笑,一板一眼的监军使吗?
这个肉,它有仙法吗?
此刻,杨复光都没有出言称赞,而是又夹着一块往嘴里送。
这一次他有经验了,晓得要吹一下,可即便这样还是烫得他牙咧嘴,毫无权宦形象一连吃了三块后,终于吃顶到了,他才拿起案几边的小光山茶顺了一下喉咙。
然后他才给赵怀安比了一个大拇哥,称赞道:
「老赵,我算是晓得你从不说虚的了,说是外面吃不到,那就是天下无双。你这赵氏红烧肉啊,就一个字,绝!」
赵怀安哈哈大笑。
这位老哥哥是真率直,完全没有太监的矫揉造作。
然后杨复光就看到那老墨手里还有个食盒,更是喜出望外,自己抢了过来,对赵怀安笑道:
「老赵,你这真是给我惊喜。哈哈!」
说着,杨复光就笑着打开了食盒,然后愣住了。
下面他的义子丶僚佐们因为看不到食盒里的东西,只看到监军使忽然愣在了那里,要不是刚刚那个元随的教训就在眼前,这些人已经要开始骂了。
然后他们马上就庆幸着自己长记性,因为下一刻,他们的监军使就颤颤巍巍的从食盒中端起一个小盘子,上面有一金灿灿的炸鸡蛋。
杨复光深呼一口气,轻轻地咬了下去。
原来幼时的记忆是会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呀。
吃着吃着,杨复光的眼神涣散了。
他姓乔,出生在福建长乐的一处小渔村,有阿耶丶阿姆和一个兄长。
他们家很穷,穷到他们从来都没吃过稻米,没穿过衣裳,但他又是快乐的,因为阿姆常常给自己和兄长煎蛤吃。
这些都是他和阿兄两个一起去海滩捡的,每次退潮,滩涂上都会留下大量的蛤。
所以大海的的一涨一落,留下的就是他们兄弟的快乐和美味。
而他第二快乐的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看着远处的大海发呆。
而一旦他看到有大海船从海上过,他都要站起来拼命挥手。
因为阿姆告诉他们,阿耶就在船上。
他们已经好久没看见阿耶了,可他多希望自己再也不看啊!
那一日,天下着暴雨,外面的大海卷起数丈的大浪,然后一队人就扛着一块竹板,上面用白布裹着,直奔到他们家。
然后阿姆就扑向那白布,一个劲在哭。
再然后,他就晓得,阿耶死了,死在了船上。
很快没了阿耶的钱,家里很快就支持不住了,那个时候,他总能看到阿姆在抹眼泪,
他和兄长也再没吃过美味的煎蛤了。
后来,家里来了一个人,那人先是看向了兄长,说了一句年纪大了,然后就看向了自己,然后一喜,对自己说道:
「倒是个伶俐周正的,没准倒真有一番富贵呢。」
然后他就被带上了船,岸上是阿姆和兄长,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很快,一路风浪,他们来到了一处大港口,到处都是巨大的海船和不同肤色丶眼睛丶
头发的人,后来他晓得这里就是泉州,那个阿耶常常说的地方。
后面他们从这里又一次换船,又一次风浪大急,甚至中间还有一艘船被巨浪打翻。
本来他就是被安排在那条船上的。
也是那一刻,这个姓乔的孩子眼晴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后面他们到了扬州,那又是一处他从来没见过的繁华景象,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麽多人。
到了这里后,那些海船就走了,连带他们来的那些人也离开了,将他们交给了一群没有胡子的人后,就架船离开了。
之后,他们又继续坐船,也不晓得走了多久,总之路好长,人好多,周边的景色都没有重样的。
终于在一个秋天,他们来到了一处巨大的城池前,他高耸接天,仿佛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也是这一个秋天,他颤颤巍巍地踏进了这座城,进了那处宫,那年他七岁。
至今他还记得,那位给他主刀的老宦摸着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小子,别怨你爹妈,这都是命!不是命差了,而是去了子孙根,你就有了富贵命了。」
然后他就眼睛一黑,痛得再也记不得了。
之后的五年,他就在这深宫内干着最卑微的活,只有宫中的一位神策军喜欢自己,常教他武艺,告诉他大丈夫在志不在卵,勉励他用心习武。
但即便他学有所会,有一身好武艺,他还是在干着原先的活,还是那个最卑微的人。
直到那一天,他遇到了得胜而还的一位大宦官,他无意看到了自己使类,问了自己名字,最后问他愿不愿意做他的儿子。
那一刻,早就遍尝宫中冷暖的他,大声喊出了那一句「阿耶!」
此后他有了新的姓,姓杨,也有了新的名,叫复光。
杨复光。
赵怀安慌了,因为在他的这个视角,他看到了杨复光在落泪。
他不晓得为什麽杨复光吃着煎蛋蛤会哭,有没有这麽好吃啊?说真的,要不是他晓得杨复光是福建人,他真的没想做这个,实在是他以前在厦门鼓浪屿的时候被坑怕了。
不过他后面到厦门岛上吃,却发现这东西还真不错,据说还很壮阳,也不晓得真的假的。
此刻,赵怀安颇有点心虚,小声问道:
「杨公,这是怎麽了?」
杨复光将蛤煎蛋吃完后,将食盒规规整整的放好,然后从自己的腰包里拿出了一块碎银子,递给了在旁边服侍的老墨。
老墨哪能要?连忙摆手,然后就被赵怀安说了:
「老墨,让你拿你就拿,让你选了吗?」
老墨额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小心翼翼接过银子,对杨复光连连感谢,然后就带着食盒和火炉退到了一边。
杨复光平缓了自己的情绪,对下面杨守立这些义子们喊道:
「你们出列!」
三十名义子纷纷站起,按照入家的顺序,排成前后。所以往往有些明明岁数更大,却因为喊爹喊的晚,所以只能做前面的弟弟。
那杨守立排在第二十个,小心地藏在人群里,不想被赵怀安发现,因为他晓得一会义父要干什麽。
果然,下一刻杨复光就对这些人道:
「跪下,给你们二叔磕头!」
人群中杨守立痛苦地闭上了眼,随其他二十九个兄弟,对着比他们还小的赵怀安,恭恭敬敬地问安。
为什麽会这样?他最多也就以为是多个弟弟,可谁能告诉我,为什麽会成为叔叔呢?
这些人喊完后,杨复光就对赵怀安解释道:
「老赵,我这一辈有九人,但咱们两个单论,所以这些人就喊你二叔。」
赵怀安一下子多了三十个大侄子,也有点脸红,他连忙对老墨道:
「老墨,你将我屏风后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因为东西多,几个义子也帮老墨一起扛,然后就落在了赵怀安的脚边。
赵大对着杨复光的三十个义子,认真道:
「既然你们喊我一声二叔,那这礼物就要收下。」
说着就让这些人一个个上来领,都是由保义军中的大刀匠蒲嵩制作的一批百炼刀,刀上皆刻着一段刀铭:
「平安」
将这些刀都分下去后,赵怀安对这些人道:
「为人子的,孝都是第一位的,所以总以为要做出一番事来,才好尽孝。可殊不知,
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从不指望你们有大出息,只希望你们能平平安安,能陪着走到最后。
所以今日我授你们这些平安刃,就是希望你们能善始善终,时刻谨记「孝』字,不要作那不孝的猪狗!不然就是寒了父亲的心,也蒙了这把好刀!」
这番话从赵怀安口中说出是极不要脸的,但在场这些义子们哪个是在乎这个的?纷纷唱道:
「谢二叔教诲。」
人群中,杨守业见那麽多人都喊得那麽大声,心中也释然了不少。
被一个刺史当街殴打是万万不能忍的,可要是被自己的叔叔打一顿,那不是应该的吗?
人得学会自洽。
那边杨复光看完这些,十二万分的满意,对赵怀安笑道:
「老赵,你有心了。」
赵怀安摆了摆手,意思这是应该的。
就在这个时候,穿着一身彩衣的赵六奔进来了,先是对杨复光行了礼,然后对赵怀安道:
「大郎,兄弟们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那边杨复光正纳闷,就听旁边赵怀安笑道:
「杨公,咱们可否移到营外,兄弟们正要戏,也请杨公一观,看看我等跳得如何?」
杨复光这才了然,晓得他们穿彩衣是在跳戏,过除夕。
于是,他颌首笑道:
「好,正要见赵大你的风采!」
此时,赵怀安已经在义子们的服侍下穿上了彩衣,然后从豆胖子那边接过一个明王的体面,笑道:
「哈哈,杨公,我赵大可是要为天下第一舞夫的人!且看我为这除夕献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