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离京
乾符三年,六月三日。
长安城被蒸腾的暑气笼罩,大明宫紫宸殿的梁柱间弥漫着龙脑香与汗水的混合气息,更添几分唔燥。
新任保义军节度使赵怀安身着厚重的紫袍,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听着内侍尖利的宣诏声,每一个字都带着某种急促。
炎热的天下,凉荫的殿内,听着这黏糊糊的声音,如何都让人感受不到大唐过去的那份雍容大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草军肆虐,已陷南阳,邓丶唐丶危急,江淮震动。特命保义军节度使赵怀安,持节总领寿丶光丶庐三州兵马,即刻赴任,镇抚地方,屏障江淮,阻遏贼锋,钦此!」
是的,局势又恶化了,和赵怀安预料的一样,草军在东都南大门虚晃一枪后直接跳出了忠武丶
宣武丶义成及东都诸藩留守军的包围,而突围方向就是赵怀安预判的荆裹,草军正是从汝州走鲁阳关进入了南阳,南攻唐丶邓。
从前线送来的军报显示,那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可称为废物,朝廷命他守住汝丶邓要路,他不仅孔道守不住,甚至直接将鲁阳关丢弃,一路直奔裹州。
而草军直接在鲁阳关下兵分两路,一路沿着水直取襄州,一边一部留驻鲁阳关,堵截后方追击来的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
鲁阳关位于南阳盆地东北隅,是进出中原与南阳的咽喉要道,地势极为险要。其两侧峭壁高耸,中间仅有一道狭隘的通道,的确易守难攻。
不过那山南东道节度使李福逃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那就是鲁阳关是位于伏牛山脉与外方山脉的衔接处,虽然狭窄易守,但却不是打不下的。
因为伏牛山脉和外方山脉有大量的这些小孔道,那些草军只需要有当地山棚作为向导,就很容易从这些孔道渗透到关后方。
而偏偏李福所部兵力太少了,根本防备不了前后夹击,所以他在一晓得草军南下后,大量山棚开始投奔草军,就晓得鲁阳关守不住,果然弃关跑路。
可现在,鲁阳关落到了兵力雄厚的草军手上,就没有这个担忧了。
所以在侦查到鲁阳关情况后,此前停驻在郏城的崔安潜放弃了从鲁阳关追击草军的计划,而是转道向南,从更开阔的方城孔道进入南阳围堵。
此时,宣武军丶义成军反而开始积极起来了,因为一旦草军进入富庶的南阳丶荆襄地区,那他们可就发财了。
于是,几个藩镇很快就汇合了崔安潜,开始从方城孔道进入。
而此时,草军自进了南阳后,可以说用势如破竹来形容。
先击向城丶再破南阳,水陆并下,毫无阻拦,兵锋直抵囊阳而这一路,一直在后面追击的崔安潜等诸藩军,虽名为追剿,但实际上一直保持着距离草军有两三日路程,
这当然也有理由的,前头走的草军之前就将水面上的船只扫空,桅墙林立,千艘,一片木板都没有过给诸藩军留。
所以前头的草军是顺风顺水,而诸藩军在后面用脚板去追,如何追得上?
但这不过是明面的。
草军现在的战法就是不恋战,不留城,所以每破一城后,开府库,赈穷汉,杀贪暴,然后就继续向前。
而这就给了诸藩军发财的机会,每每前面草军刚走,他们就如狼似虎冲进这城,开始拷掠,毕竟草军进城没打你,你是不是草军的同党?
对吧!这个怀疑合情合理!
所以前头草军士气高昂,后方追击的诸藩军也是喜笑颜开,大家都满意。
而草军自进入山南东道以来也发现了,那就是此地富裕,藩镇兵还不强,各县的抵抗心思都很弱。
从进入南阳地区以来,一路进军顺畅,基本没有发生过大的战斗。
直到草军攻打新野,新野县令督县卒三百守城,最后自他至少县丞丶诸吏俱与城携亡,这才算有了第一次比较大的战斗。
而一路溃退到襄阳的节度使李福本来也好不容易组织了一支三千人的兵马,准备倍道兼驰救援新野,可在半道就被草军给伏击了,最后就剩千人狼狐退回裹阳。
于是,草军水陆大军八万,浩浩荡荡南下,将囊城围的水泄不通。
也是当这样的军报送到长安后,朝廷诸公终于确认了草军无论战略还是战术层面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原先他们以为草军是直奔两京,但从现在的局势,已经能明显看出,他们是要进入长江流域,
然后沿江南下,目标很可能就是淮南丶两浙,
而现在,浙西的王郢叛乱还没能剿平,江南诸道兵全在围剿变军呢,根本抵挡不住长江上游下来的草军。
此外,草军在战术的这种灵活性,让卢携等门下也非常恐惧,草军过往还会就地防御,可现在基本一陷城池,掳掠即走。
而且草军还学会了分兵伴动,忽然就分出一支兵窜向他处,使前线军将不能确定草军的真实意图。
所以一旦草军真的进入了长江流域,靠着千里长江,那就真的是防不胜防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必须让赵怀安尽快返回寿丶光丶庐三州,
此三州基本就拦在了淮水道和长江道上,现在全部由赵怀安统辖,构筑一条拦截防线。
时间不等人,赵怀安必须即刻就走。
而除了赵怀安这边要走,很快朝廷会派遣新的行营统帅到前线,撤换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而此人就是赵怀安半个熟人,现在的门下宰相王铎。
虽然崔安潜算是里面卖力的了,也是忠心的那个,但朝廷要的是结果,你崔安潜不能拦住草军,那就是罪过,更不用说你还忠心,那不换你换谁?
就这样,赵怀安叩首在殿上接过圣旨,然后望着九重阶上的小皇帝,朗声道:
「臣赵怀安谢陛下隆恩,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托!」
在小皇帝喊平身后,赵怀安这才从地上起来,接着便按照礼仪开始给小皇帝行蹈舞礼。
汗水打湿着赵怀安的衣袍,赵怀安一舞作罢,便恭敬站在原地,等候训话。
这是藩镇节度外放的必要流程,聆听圣训当然,小皇帝打马球还行,治国理政屁话憋不住,吱吱唔唔了半天,最后还是让田令孜训话。
空荡的紫宸殿,田令孜的声音空灵缥缈:
「赵大,你此次就藩,首要就是保障本道,寿丶光丶庐三州乃江淮要冲,漕运所系,不能有差!」
「尔后,你要听从门下王铎的调遣,配合朝廷大军将草军歼灭于裹丶鄂境内,不使其流窜。」
「最后,用心!忌躁!」
田令孜讲完这些后,旁边的小皇帝就来了句:
「嗯,朕也是这麽想的!」
说完,小皇帝就对赵怀安说道:
「去吧,到吏部丶兵部那边拿了告身丶符册就和你娘子辞别吧!」
赵怀安望着阶上的一站一坐的两人,深深行礼,大唱:
「喏!」
随后便将自己亲笔写,但实际由张龟年操刀的谢表交给了旁边的中常侍,然后就弯腰退步,离开了紫宸殿,离开了大明宫。
只是在出宫门前,他看到了夹道上的永福公主,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赵怀安对她深深一拜,然后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放在地上,最后转身离开了宫门。
永福公主就这样看着赵怀安离开了,手捏得发白,骂了句:
「淮西土狗,负心郎!」
紫宸殿上,回荡着唱声。
「臣怀安言:伏蒙圣恩,授臣保义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持节都督寿丶光丶庐三州诸军事,兼寿州刺史。捧诏惊惶,伏地流涕,非臣弩钝所敢承荷。」
「臣本寒微,生长行间,少无经术之学,长乏牧民之能。囊者西川从军,幸凭天威,偶立微功;中原备御,仅守职责,未圣化。陛下不遗疏贱,拔于行伍之中,委以节之重,俾镇三州之地。此非独臣之幸,实乃圣朝弃瑕录用之德也。」
当这封《谢上保义军节度使表》在紫宸殿内被唱读出来的时候,赵怀安的已经赶到了亲仁坊的宅院,那时候,裴十三娘已经指挥着赵六他们将甲胃与文书箱装车。
此时院内的蝉鸣格外响亮,赵怀安就这样看着夫人站在那,将一众人指挥得团团转。
这幅画面深深烙在赵怀安的心里,如果没有战争,自己也没有背负那种责任,那这种温馨就是自己最大的追求了。
可现在,这种温馨只能是短暂的,也是奢侈的。
那边,裴十三娘也感觉到了,连忙转身,看到赵怀安就那傻傻地站在廊房下,着脚,冲着这边喊:
「夫君,快点来看看有没有漏下的!」
赵怀安摇头发笑,咱这夫人就算做了人妇了,这脾气一点没变,还是这麽泼辣,于是连忙小跑,陪笑道:
「夫人收的肯定齐全!」
说完赵怀安随意扫了一下,然后懵了。
他指着箱子里的一条苍犬,搓着牙,问道:
「夫人!你把阿福塞进来做什麽?」
阿福是裴十三娘养的一条小土狗,这会就趴在木箱里支棱给耳朵,嘴里还叼着赵怀安常穿的旧靴子,见到新主人看它,连忙摇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