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雪夜,寒风如刀,从矿工棚屋的每一道缝隙里嘶叫着灌进来。屋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角落里一小堆将熄未熄的火苗,火苗是用煤渣燃起的,挣扎着透出一点暗红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这人间地狱的轮廓。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浓重的煤灰味丶汗液馊腐的酸臭味丶伤口溃烂的脓血腥味,还有角落里便桶散发出的恶臭,所有气味混合丶发酵,凝固成一种黏腻的丶几乎能附着在皮肤黏膜上的绝望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这是一个低矮丶狭窄丶如同兽穴般的工棚。
四壁和顶棚是用歪扭的圆木胡乱拼凑,缝隙里塞着破布和枯草,但根本无法阻挡凛冽的寒风。地面是坑洼的泥地,即便在严冬也泛着潮湿阴冷的气息。
几十个铺位——不过是两排简陋的通铺,铺着些发黑丶板结丶散发着霉味的枯草——挤满了蜷缩的人形。
在靠近门口最漏风的一个角落,一个瘦削的青年蜷缩着,几乎将自己埋进那单薄破败丶硬得像铁板一样的棉絮里。
他身上的破棉袄比来时更加褴褛,几乎难以蔽体。风雪透过门缝,无情地抽打在他身上。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碗里的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看到一团糊状丶深褐近黑丶冒着极其微弱热气的物体。
那绝非人食——是粗糙磨碎的橡子面丶霉烂的糠麸丶或许还有极少量的磨碎的高粱壳,以及一些根本无法辨认的丶可疑的深色碎末,被冷水随意一搅,半生不熟地凝结在一起。
它散发出的气味,混杂着强烈的霉变丶酸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饲料般的粗砺感,与棚屋内的恶臭交织,令人作呕。
青年盯着那碗东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胃里因极度的饥饿而灼痛痉挛,但理智和生理上的厌恶却让他难以伸手。
就在这时,一只枯瘦丶脏污丶几乎如同蒙着一层黑皮的骨架般的手,颤抖着,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手指甲缝里嵌满了洗不掉的煤黑,手背上布满了冻疮和新旧交叠的伤痕。那只手的目标明确,就是青年面前那只破碗里猪食般的东西。
手指即将触碰到碗沿的瞬间,青年似乎出於本能,猛地抬手,一把攥住了那只枯瘦的手腕。入手处,只有一层冰冷粗糙的皮,包裹着硬得硌人的骨头,几乎没有一丝活人应有的温度与弹性。
青年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对上一张脸。那是一张几乎失去人形的脸,颧骨高耸得吓人,眼窝深陷如同两个黑窟窿,皮肤是缺乏营养的蜡黄色,却又被煤灰和污垢覆盖,嘴唇乾裂翻卷,渗着血丝。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看向那碗食物时,流露出一种近乎野兽般的丶无法抑制的渴求光芒。
被青年抓住,那中年矿工像是受惊的动物,猛地一颤,眼中闪过极度的慌乱和羞愧,他咧开乾裂的嘴,露出所剩无几的黄黑色牙齿,发出一种极其苦涩又尴尬的气声!
“对……对不住……太……太饿了……没……没忍住……”
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几乎被风雪的呼啸和棚屋内痛苦的呻吟喘息所淹没。
青年看着他,那双因饥饿和寒冷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里,某种坚冰般的东西似乎融化了一丝。他沉默地看了那中年矿工片刻,然後,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攥着对方手腕的手,接着,将面前那只破碗,往中年矿工的方向,轻轻推了过去。
中年矿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呆滞了一瞬,随即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喜的丶感激涕零的光芒,他不住地点头哈腰,语无伦次地念叨!
“谢谢……谢谢……好人……谢谢……”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碗捞到怀里,脏污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插进那团糊状物里,抓起一大把,猛地塞进嘴里,贪婪地丶近乎疯狂地吞咽咀嚼,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粘稠的糊糊顺着他嘴角往下流,他也顾不上擦,彷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
那形如枯槁的中年矿工,猛吃了好几大口,只是几口,就几乎咽下去小半碗,他那近乎疯狂的进食动作才稍稍减缓。
他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他抬起头,似乎这时才想起这食物的归属,脸上再次浮现出浓重的羞愧。
他看看碗里还剩下一半多的糊糊,又看看面前沉默的青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碗小心翼翼地递了回去,声音带着恳求和后怕!
“後生……还是……还是吃点吧……顶顶饿……一会儿……一会儿还得下矿呢!那群鬼子不会让咱们休息太久的!”
他喘着粗气,深陷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和彷徨……
“鬼子……鬼子不是人啊!根本不是人!都是畜生……”
他声音颤抖,开始絮絮叨叨,像是要说服青年,又像是在宣泄自己的绝望!
“鬼子要煤不要人。什麽设备也没有,全靠两条腿硬扛。一车车乡民丶战俘被赶进井口,每天十四五个钟头埋头苦干。连小孩儿也抓去拉土方,十来岁的孩子,就得在井下递工具,昨天,有俩小孩儿,掉石缝儿里再没出来。”
“吃喝不用说,最差粗粮糊口,有时只能啃点煮烂苞米面团子。厕所不让随便去,上工前要脱光检查怕偷东西,“丢脸丢到姥姥家”。”
“每次下矿,就是鬼门关里爬,阎王爷殿前转……井底下那个黑啊……还渗水……要是不小心塌了,里面的人,说没就没了……昨天,三号巷子又埋进去四个……挖都没法挖……直接就封里面了!”
他乾咳了几声,继续道,语气麻木得令人心寒。
“上来也没好……躺不下两个时辰,监工的鞭子就又抽过来了……吃不饱,穿不暖,脚冻烂了也得下!病了?病了更好……直接扔“病号房”……那地方……进去了就别想出来……直接拖西坡炼人炉……”
“死人多得埋不过来,早期挖大坑填尸体,到後来乾脆买焚尸炉往里面塞,活人半死不活也照烧不误。在西坡烟囱冒黑烟不停,有时候风向对着城镇,小孩哭,大人骂,都没人敢吭声。白天下矿之前,能远远闻见焦臭味,一阵阵呛鼻,不知多少魂魄飘散空中。”
“看见老刘头没?就那边那个……”
他努努嘴,指向棚屋更深处的黑暗!
“咳血咳了半个月了,为啥硬挺着不敢报病?就是怕啊!怕抱病之後,直接去见阎王爷了!现在至少还能活命,可是活着……这也叫活着?能喘一口气……就得下井去刨煤!刨不够数?鞭子抽都是轻的……蔡把头那帮狗腿子……真往死里打啊!”
“这些从关里来的狗汉奸,压根就没把我们当同胞!”
青年的目光顺着他的示意,隐晦地扫过棚屋内那些蜷缩的丶如同残烛般摇曳的生命,每一个都骨瘦如柴,面目模糊,眼中只剩下麻木的空洞或是对死亡的恐惧。寒风依旧在嘶吼,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中年矿工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後几乎变成了无意识的喃喃!
“熬吧,熬一天算一天……早晚都得死……早死早超生!”
“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连牲口都不如啊!”
青年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冰冷的火焰在无声地灼烧,那火焰里,带着悲悯,更带着愤怒。
他再次将碗推回到中年矿工面前,示意他吃完。
中年矿工愣了一下,眼中再次涌出感激,不再推辞,低下头继续狼吞虎咽,只是速度慢了些许。
等他终於将碗底最後一点残渣都舔舐乾净,棚屋内似乎也到了某个时辰。外面传来了矿警粗暴的吼叫声和皮靴踢踹工棚门的声响。
而就在这时,青年忽然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开口!
“一会儿下矿……能见到老耿吗?”
“老耿”两个字像是一把无形的锥子,猛地刺中了中年矿工!
那中年矿工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碗底最後一点残渣沾在他乾裂的嘴唇上,都忘了去舔。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青年,里面翻涌着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神色。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发出乾涩的“咕噜”声,彷佛那口唾沫是带着煤渣的砂石。
他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拚命地丶幅度极小地摇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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