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便出在这里,起先学问不够也就罢了,但是后来他的学问早就到了。可又没完没了走起了背字……先是丁父忧,然后丁母忧,足足耽误了他三科。四年前无忧可丁了,自己又在考试时生病,被抬出了贡院……」
「去年秋闱,他终于平平安安考了下来,以为这下就可以时来运转了吧?没想到主考官只喜欢提拔年轻人,嫌他五十岁太老了……结果,同考官已经推荐了他的卷子,还是被黜落了。」邓登瀛叹息连连道:
「这下他知道自己永远没戏了,师娘也实在顶不住压力,回娘家去了……」
「听说唐伯虎也是永远没戏之后,老婆跟他和离的。」有同窗插嘴道。
「不是,唐伯虎那是失和休妻。」邓斋长不愧是官家子弟,知道的就是多。
「哼,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当年徐廷瑞把闺女嫁给唐寅,是看重他的才名,认为他必定高中。现在他永无出头之日了,当然要弃他而去……」众同窗愤愤道:「真没意思……」
「不,你们错了。」苏录却摇头道:「徐氏是唐伯虎的原配,在弘治七年就去世了。弃他而去的是续弦……说起来,唐伯虎的父亲丶母亲丶儿子丶妹妹亦在这一两年内相继离世的。」
他可是看着唐伯虎的故事长大的。
「那唐伯虎确实比咱们先生惨多了。」众同窗自然对义父之言深信不疑,纷纷叹息道:「真是麻绳总挑细处断……」
「然后先生就变成这样了?」苏录又轻声问道。
「唉,这是主要原因,但不是直接原因……」邓斋长又叹息一声,众同窗神色黯然,要不是义父发问,他们断不想再自揭伤疤。
「乡试九月十五放榜,先生九月底就回来了,当时看起来还好……当然也可能是我们太粗心。」邓斋长眼圈发红道:
「后来我们才知道,先生回来就跟师母和离了。之后他孑然一身,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我们身上,对我们每个人都倾尽全力……可惜我们在之前几次升斋失败后,都有些自暴自弃了。」
「也不光怨我们啊!先生去成都那仨月,代课的苟先生一点都不负责,还阴阳怪气嘲讽我们,说我们对书院没有用处……」同窗们愤然道:「整天在那人手底下,谁还不泄气?」
「人家诚心斋学习本来就比我们好,周山长又天天给他们开小灶,考试的题目也都是周山长出的,我们能考过他们就怪了!」同窗们人人一肚子牢骚。
「唉,总之各种原因都有吧,结果去年年底重新分斋,我们正意斋一个都没升上去……」邓斋长带着浓浓的鼻音,问苏录和朱子和道:
「二位来的时候想没想过,学堂里为什麽会有两张空座?我们为什麽只有二十八个人?」
「因为少了两个人?」苏录轻声问道。
「对。」邓斋长点点头,闷声道:「一个看不到希望,转到别处去了……」
「另一个,本是我们斋里最好的学生,他一直日以继夜地学习,希望能升到诚心斋。结果受不了打击,看榜回来便发了癔症……」顿一下他哽咽道:
「是我跟刘先生把他送回家的,他家里人自然又疼又气,把火全都撒到了先生头上。不仅臭骂他,还用脏水泼他……」
「我气不过跟他们理论,先生却不让我说话,而且……」邓登瀛终于呜呜哭了出来:「还跪在他们面前,任由他们发泄……」
苏录和朱子和都是一脸震惊,没想到背后竟是这般惨剧。
「这下对方也不发作,跟先生对着痛哭起来。」邓登瀛抽着鼻子道:
「放假时,我们去看过先生几次,还陪他过了个年,可先生还是越来越消沉,把责任都归咎于自身……」
「这怎麽是先生的责任呢,都怪我们自暴自弃呀……」同窗们也纷纷掉泪道:
「我们今年洗心革面,发奋读书,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希望能让先生振作起来呀!」
这时,苏录桌边的窗户忽然敞开了!
学生们吓了一跳,就见刘先生泪流满面站在窗外,泪珠沾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微微颤抖。
他对弟子们垂泪道:
「就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要不是魔怔了一样执着功名,淑芬也不会对我彻底失望。我若不离开三个月,一直好好教你们,你们断不至于一个也升不上去,明安也不会得癔症了……」
「先生,我们不怪你……」弟子们也纷纷落泪,师生隔墙而泣。「先生,我们再振作起来,努力一次吧!」
弟子们的一片赤诚之心,渐渐融化了刘先生心中的寒冰,化作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缓缓点头,朝弟子们绽出了久违的笑容道:「好,我们再努力一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