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2章 软弱和怯懦,只会获得羞辱
远在大洋彼岸的大明皇帝,一封国书,真的能让费利佩不再发癫吗?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意见的费利佩,见到这麽一封满是说教的国书,会理智的听取其中意见,还是会更加暴怒?
难说。
真的难说。
因为费利佩他的确是个暴君,但他不是个糊涂虫,老年昏聩的费利佩,还真的有可能在看到大明皇帝圣旨后,短暂清醒过来,分析远征的利弊。
和佩德罗说的那样,费利佩殿下对大明皇帝颇为仰慕,对大明制度非常向往。
长期以来,大明的强大和富有,通过传教士和商人的不断渲染,在泰西人心里创造了一个远比大明强横数倍的虚妄大明来。
就算大明本身,也无法战胜这个虚构的大明,遥远的东方,遍地黄金,富足安详,连河流都流淌着蜂蜜等等故事,不要太多。
南衙大报恩寺的琉璃塔,那是朱棣修建给母亲马皇后的,但泰西的使者丶商贾丶传教士都如同朝圣一样,要前往参观。
即便是朱翊钧反覆纠正这种错误的认知,大明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现在这种刻板印象还在加深。
这就造成了大明皇帝的意见,无论费利佩再怎麽疯癫,都要参详一二。
所以,佩德罗希望大明皇帝可以修书一封,把费利佩叫醒,他的年纪有些大了,但环太平洋商业联盟的出现,再加上皇帝的圣训,可以让费利佩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可是大明皇帝明确提出了拒绝。
朱翊钧看着佩德罗,佩德罗比想像的要勇敢,明知道皇帝十分不客气的国书,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但佩德罗还是做了,这很勇敢。
或许正如佩德罗和高启愚说的那样,再征服运动浴火重生的西班牙,确确实实和泰西那些个番夷不太一样,至少西班牙完成了一部分的国朝构建。
「法兰西王室出现了一些风波,费利佩殿下打算武力干涉,我不明白,为何要在海军对英格兰远征的时候,还要在陆地上发动一场大战。」
「陛下不肯下圣旨规劝,真的是太遗憾了。」佩德罗忍了再忍,终究是没有再请求下去,大明已经相当客气了,如果大明人往英格兰走私硝石,恐怕西班牙的应对手段,会更加激烈。
朱翊钧想了想补充说道:「朕之前也劝过,但费利佩显然没有采纳。」
「佩德罗,如果你的殿下还没有糊涂到分不清楚是非的地步,他看到环太平洋商业联盟这个词,就已经清楚的知道,远征不能继续了。」
「如果他已经糊涂到了分不清轻重缓急的地步,朕的书信没有任何的意义。」
「臣等恭送陛下。」高启愚带着臣工恭送陛下离开。
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内,亲笔御书了张新河一等功赏的赐匾,而后将其案件前后经过,写在了奇功牌的背面,大明功赏牌每一块都会在背面写上事由,因何封赏。
一等奇功,赐匾奇勋贯日;
二等头功,赐匾头功耀祖;
三等首功,赐匾首功昭彰;
四等协力,赐匾协忠卫疆;
五等奋励,赐匾奋身效节。
朱翊钧想了想,总觉得还欠缺了点什麽,又在奇功牌事由上,添了八个字,舍生取义,取义成仁。
贯彻了义的信条,达到了仁的彼岸,张新河虽然不会写八股文,读的书不如士大夫们多,但若是按对仁义的执行,张新河超过了绝大多数的士大夫。
「案子查的怎麽样了?」朱翊钧询问缇帅赵梦佑,这个落水案是不是真的是个意外。
「案子是夫妻二人吵闹,磨豆腐最是辛苦,因为点卤的活儿引发了争吵,故此妻子跳水,丈夫下水营救,三个下水营救的男子,也都是附近的百姓,案子没什麽异常,只是五个人,全都是旱鸭子,不会游泳。」赵梦佑真的仔细调查了前因后果。
不是刻意安排,更不是给京营把总设圈套,更不是张新河为了升转,为了心心念念的一等功臣传家,故意做的局,就是意外。
张新河真的脱力了,他救第五个人是真的赌命了。
人间三大苦,打铁丶撑船丶磨豆腐。
这磨豆腐的活儿最是艰难,这对夫妻成婚才三年不到,家里没有积蓄,连头拉磨的驴都没有,每天三更天,就得起来煮豆子丶人拉磨,而点卤水和搅拌,女子的手更稳当些。
这贫贱夫妻百事衰,这点卤水的时候发生了争吵,最终才有了这等情况。
「那就等赐匾做好了,让礼部敲锣打鼓把匾额送过去,热热闹闹的,让大家都看到。」朱翊钧看完了所有的案卷,缇骑调查的非常详细,张新河和这四个人不认识,生活中没有任何瓜葛,也没有任何的联系。
越是意外,就越发显得弥足珍贵,在那个短暂的时间,张新河的抉择,绝没有时间去权衡利弊,是下意识的行为。
大明京营这十万锐卒,真的是圣堂勇士。
朱翊钧想了想又对冯保说道:「再各赐戚帅丶李如松蟒纹对襟大氅一袭丶赐银二百丶紵丝三表里丶钞一千贯丶茶饭五桌羊三只牛一只丶国窖五件,少示优眷不必辞。钦此。」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他看得出来,皇帝是真的很高兴,每天前往京营操阅军马,百般辛苦,终究是没有错付。
大明京营成长为了陛下想要的模样。
可能当初戚继光第一次提出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主张时,没人在意,甚至,有些人完全当这是一个笑话。
所有的士大夫都以为,京营严苛的军纪,是完全依靠一年十八两白银的军饷才能保持,但今日今时,把总张新河这跪母救人,就代表着这一军魂,已经完成了构造。
即便是再愚蠢的士大夫,也无法对这样一支军队,说出兴文匽武了。
兴文匽武是有其合理性的,毕竟暴力失控的代价,没有人能承担,但现在这个主张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口了。
朱翊钧处理了很多的奏疏,辽东农垦局上疏请问田赋问题,户部部议是仍按过去旧制,田赋每亩徵收税米三升,决计不可超过三升,而且这三升的税,也不进国帑,而是留在辽东农垦局,用于奖励垦荒。
辽东垦荒非常困难,水泡子非常难以对付,因为水泡子不仅仅是沼泽,还有塔头。
对于不种地的士大夫而言,他们是很难理解塔头对于垦荒的阻碍。
塔头,是草根与泥土长期缠结形成的墩状物,通常要数十年丶上百年才能长成,根系深入地下一尺到两尺,辽东的水泡子里,全都是这种塔头。
对于垦荒而言,这玩意儿比老树根还要难对付,辽东垦荒颇为艰难。
朝廷对辽东垦荒给予了最大的政策支持,田赋不进国帑,还要免税,家中每口免税二十亩。
走投无路,背着老母亲四处流徙的陈某,听闻了政策,前往辽东垦荒,他垦荒五年,得田四十五亩,前三年免税,种五年,田契归他本人所有。
如果五年后,陈某没有成婚,老母亲健在,则四十亩免税,只有五亩纳税;
如果陈某成婚无子,六十亩免税,之后每多一个孩子,就多二十亩地免徵皇粮,生的越多,免得越多。
土地豁免田赋完全按家里的人口去结算,小孩子都算,即便是夭折,也有三年补丁的时间。
这都是侯于赵留给辽东的遗泽,是当初屯耕五事疏的一部分。
这些法子极大的激励了汉民前往辽东垦荒,不过这些法子,不是侯于赵首创的,关于屯耕的详细政策,全都是侯于赵抄曹魏屯田法抄来的。
曹魏逼迫汉献帝退位禅让,的确不义,但曹魏的屯耕搞得很好,那时候的中原,是『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绝而无民者,不可胜数』,屯田,免税丶免劳役丶鼓励生产,极大的恢复了常年战乱的元气。
倒是司马昭篡位后,急吼吼的废掉了屯田,搞了一出招抚五胡丶蛮夷内迁之事,光是匈奴就内迁了80万,司马家也真的是心大,敢这麽内迁蛮夷,最后也自食恶果,弄了个衣冠南渡的下场。
中原再这麽狼狈,就到两宋时候了。
司马家招骂,不光是他篡位篡的,还有他们家乾的,真的太差劲了。
中原这片土地,终究还是用功过二字,去评价一切。
这其实也是历史帐本和宗教帐本的区别,在历史帐本里,皇帝是个活生生的人,会被杀死丶会被俘虏,但在宗教帐本里,谁去审判神呢?
完成国朝构建,就能让文明拥有足够强大的韧性,即便是短暂的低潮,历经磨难,依旧有恢复的可能。
「额,王家屏又给佛山铁锅厂的工匠发房子了。」朱翊钧看着凌云翼丶王家屏丶周良寅上的奏疏。
没别的事儿,发房子。
佛山铁锅厂专门营造外贸铁锅,留存利润丰厚,佛山铁锅厂手里拿着这麽多银子,广东各级衙门都盯着,铁锅厂总办上奏,要在铁锅厂周围营造一个万户官舍,五年以上熟练工匠可以申领。
西山煤局和永定毛呢厂,也有两个万户官舍,发房子这事儿,对于官厂而言,并不稀奇。
「发房子好啊,该发,藏富于规模之间好呀,该藏。」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而且还给了明确的批示:不得粗制滥造,不得滥竽充数,王崇古在的时候,官舍建筑质量极为上乘,不能王崇古走了,给匠人的房舍,就是敷衍了事。
如果出现质量问题,皇帝将会追责到底。
藏富于规模之间,其实是大明各级官僚对官厂的不满。
地方衙门财政遇到了困难,就会到官厂拆解,至于什麽时候还?各级衙门认这笔帐就不错了,还钱?权力在衙门手里攥着。
各官厂为了应对这种衙门打秋风的行为,弄出了藏富于规模之间的办法。
就是把留存的利润全都花掉,修官舍丶修学堂丶修惠民药局丶修育儿所丶扩建工坊等等,反正你衙门来借,我帐面上一厘银都没有!
因为各种矛盾产生的斗争,最终在彼此不断妥协中,产生了秩序。
各级官僚希望朝廷可以停止修建官舍的做法,但皇帝还是在不断批准官厂万户官舍的营造。
其实,官厂拿地也是要花钱的,官厂周围的地块,价格不便宜,这也算是以这种方式,来应对衙门的讨口子行为。
银子可以给,但你衙门也不能白拿。
大明皇帝的勤勉,如同每天太阳一定会升起一样的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