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制度对于当下私斗大于公斗丶内压大于外压丶开拓大于经营的金山国而言,再合适不过了,但这个制度一出,不知道要死多少夷人了,因为确定爵位高低的就是夷人的脑袋。
当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不太认同这个制度,但眼下,却是最合适的。」权天沛谨慎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原则上反对,实际赞同。
秦国这套办法,最适合穷鬼国家了,此时此刻的金山国,就是穷鬼中的穷鬼,杀人立战功,确定社会地位丶田亩丶宅院的办法,太适合开拓了。
「骆帅以为如何?」朱翊鏐收回了奏疏,将奏疏递给了骆尚志。
「殿下觉得可行,那就可行。」骆尚志没看奏疏,先回答了朱翊鏐的问题后,再打开了奏疏,文绉绉的话看起来有点麻烦,但骆尚志还是看懂了,而且看出了些问题来。
不过骆尚志没有说,他是陛下委派保护潞王的将领,三年期满,他就回到大明,前往南洋任南洋水师总兵,金山国事,骆尚志从来都是听命行事。
这套办法好,但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足够的制度,来防范暴力的失控。
孟金泉看着骆尚志的神情,略有些无奈,他这套秦法掏出来的主要目的,不是夷人的脑袋,而是骆尚志这个人,确切地说,他想把骆尚志留在金山国。
奏疏里缺陷,或者说对军队缺少足够的约束,目的就是让骆尚志看到在金山国做大将军的好处,几乎为所欲为。
但骆尚志根本不为所动。
「为何吕宋丶旧港丶金池等地不用秦法?」朱翊鏐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这个制度这麽适合开拓,可是吕宋丶旧港丶金池,都不使用这种办法。
孟金泉稍加斟酌,低声说道:「殿下,金山国是大明藩属国,和总督府还是有区别的,几位总督有自己的顾虑。」
潞王就藩是分家,总督府是大明总督府,性质完全不同。
孟金泉小心的提醒了潞王殿下,几位总督府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而是做不了,他们不能胡闹,否则他们的子嗣们,连回大明都难如登天,慢慢的就被同化成了当地的夷人。
为了避免殷宗信所言的退化,各总督府总督们可不敢这麽胡闹,秦制这东西,多少有点犯了忌讳。
朱翊鏐身份不同,他无论怎麽胡闹,都不会招致圣怒,招致陛下的忌惮,潞王府的子孙无论如何都可以回到大明,避免殖民者本地化的退化问题。
「如此,那孟长史就负责此事吧。」朱翊鏐综合了各方意见,确定了孟金泉的谏言,行秦法秦制,军功开路。
开辟这条路,中原王朝也走了四千多年了,该怎麽走,老祖宗早就铺好了路。
吕宋丶旧港丶金池总督府不用这套办法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不是穷鬼,他们离大明都不算远,是小三角贸易最重要的一环,是倭奴丶夷奴的接收地,是原料生产地,他们足够的富有,不需要用这法子。
对于潞王而言,这根本就是别无选择之事。
金山国缺乏足够分量的国朝构建核心,他朱翊鏐算是威权核心,但制度是另外一个核心,对于穷鬼中的穷鬼而言,金山国只能用这套办法,来划分社会阶级,而后去分配利益。
权天沛和骆尚志选择了离开,孟金泉和赵穆,留在了勤王殿的御书房,孟金泉把奏疏的后半部分交给了潞王殿下,如何约束暴力,是中原王朝历经千馀年总结的经验和教训,孟金泉自然有设计。
「殿下,如果无法留下骆帅,这对金山国而言,是巨大损失,臣斗胆,骆帅一走,恐怕还有纷乱。」孟金泉重重的叹了口气,骆尚志三年期满离开,将会是金山国成立以来,最大的考验,甚至是生死考验。
「我也想留下他,但骆帅志不在此,屡次议事,骆帅都是听命行事。」朱翊鏐有些无奈的说道:「皇兄答应了我几乎所有的请求,除了骆帅留任金山。」
赵穆思虑了片刻,低声说道:「殿下,可给许诺骆帅,五年内,拿下墨西哥!」
「骆帅回到南洋,也就一个安南国而已,倭国已经是苟延残喘,蒙兀儿国是个粪坑,而且,关键是目前为止,整个西洋,没有发现银矿,但墨西哥有银矿,而且还是三个丶每一个都能开采数百年之久的矿群。」
「骆帅,渴望战功。」
骆尚志并不渴望没有任何限制的权力,那是根本不存在的事儿。
陛下就把自己牢牢束缚在了龙椅之上,时日已久,陛下和龙椅所代表的皇权,已经合为一体了;戚帅贵为奉国公,依旧严苛约束门人,不敢有任何的僭越之举,除了有一个喜欢惹是生非的黄公子之外。
孟金泉使劲使错了方向,赵穆出身行伍之间,他明确的知道,年轻的将领,渴望功勋。
在万历维新的大势中,在开海的大变局中,为大明豪取三座稳定产出的银矿,就是为大明争取百年国祚的大功劳,骆尚志不可能不动心!
大明在两百年到三百年内,是绝无可能摆脱贵金属货币的,钱法还是大明根本国策,黄金宝钞是一种重要补充,黄金宝钞是银本位可兑现纸钞,其根本还是黄金白银这些贵金属。
戚帅能做奉国公,他骆尚志就不想做镇海公?
「金泉啊,你看,你不在行伍之间,就是不懂骆帅所思所想,赵穆你讲的很好。」朱翊鏐立刻确定了赵穆的建议有效。
墨西哥总督府佩托总督的确非常的恭顺,但矿区掌握在大明自己手中,才更加安心。
「我找骆帅详细谈谈。」朱翊鏐立刻站了起来,前往了大将军府,这个大将军府是朱翊鏐下令为骆尚志特别建立,而且朱翊鏐还弄了不少万国美人安排在府上。
可骆尚志不喜欢万国美人,也不喜欢金银财宝。
朱翊鏐抵达大将军府时候,他看了看时辰,这个点儿,正是骆尚志习武时间,他没有让宫人大声吆喝潞王驾到,而是前往了大将军府的校场。
骆尚志身披铁浑全甲,手中为丈二钢枪,钢枪横戈于他的身前,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蛟龙,和在勤王殿时的儒雅随和不同,此刻的骆尚志,浑身上下充斥着肃杀之气。
骆尚志在军中没有任何背景可言,他既不是辽东李成梁的客兵,也非西北马王爷马芳的马军,更不是戚继光的南兵,一个百户出身,他没有银子贿赂捐纳升转,有的只有一身武力,靠着枪尖饮血,犹带馀温的血勇之力,才走到了今天。
「喝!」
枪出如龙!
一声暴喝撕裂校场内的沉寂,枪尖锐啸破空而出,势如恶龙昂首,挟着势如雷霆之威,狠狠刺出。
骆尚志双臂一振,将手中钢枪一荡开,脚下枯叶碎石随枪风而动,枪尖未落,长枪已自下而上斜扫而起,划破了扬起的落叶,腰腹一同发力,枪若蛟龙随其身形后撤,而后一道寒芒再次直刺而出,快如电闪。
朱翊鏐从小习武,看着这一幕,眼角直跳,看似简单的刺丶扫丶撩丶撤丶刺,这简单的五招,他朱翊鏐一招都挡不住,这种压迫感,隔着数丈,扑面而来。
「力劈华山!」
骆尚志舌绽春雷,声如沉锺,枪杆在他手中猛然绷紧,挟着千钧之力,划过了一道弧光,轰然劈落。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枪尖砸向了放在桌上的石块,石块应声而碎,扬起了一股烟尘,枪尖仍在震颤,嗡嗡震鸣。
终于,骆尚志演完枪法三十六式,收势而立,如松如竹,铁铸般钉在原地,如同铁塔,这是骆尚志的桩功,习练二十三年有馀。
「好好好!」朱翊鏐看完了一趟演武,不停的鼓着掌走进了校场,颇为感慨的说道:「大明有将军这等盖世豪杰,何愁不兴?」
「拜见殿下。」骆尚志其实演武之时就看到了潞王,但他正在演武,也不好停下,等到潞王走近,他赶忙见礼,其实潞王这麽做有点危险,已经进入了骆尚志的攻击范围。
骆尚志手中长枪,不光可以舞动,还可以投,朱翊鏐虽然不是酒囊饭袋,但决计躲不开。
但陛下和潞王这对亲兄弟,从小就没有这种距离感,戚继光丶李如松丶马芳丶马林等悍将习武的时候,陛下从来不计较非战着甲觐见的僭越之举。
骆尚志见礼之后,放好了钢枪,脱了铁浑甲,才再次赶回了校场内,重新见礼。
「让殿下见笑了,火器当道,习武多是为了强筋骨,锻体魄,弘坚毅而已。」骆尚志倒是颇为谦虚,他的武功确实厉害,可是时代变了,穿重甲也挡不住九斤火炮和燧发火铳,平夷铳一打一个准。
朱翊鏐示意骆尚志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皇兄曾经说过:武器终究是给人用的,人不行,武器再好也不行。
骆尚志即便是在火器时代,依旧可以大放光彩,毅,是一种很珍贵的品德,朱翊鏐能从骆尚志身上看到弘丶毅二字。
平壤丶开城丶汉城仁川丶釜山等战,不是骆尚志丶赵吉等陷阵先登撬开这些乌龟壳,大明第一次平倭之战,不会打的这麽顺利,火器是如虎添翼,大明军从来都是猛虎,就是以前连半饷都没有,吃不饱而已。
「骆帅,孤这次来,是请骆帅留下,孤准备拿下墨西哥。」朱翊鏐坐直了身子,称孤道寡,就是为了告诉骆尚志他的决心,红毛番也是夷人,金山国注定要建立在夷人的脑袋上。
朱翊鏐没有绕圈子,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军功爵名田宅制,加上水师锐卒,再加上白虎之首娄虎的指挥,这就是朱翊鏐给骆帅的条件。
「殿下,臣回大明,是为了报圣恩浩荡,别无他念。」骆尚志却摇了摇头,陛下需要他,他就回去,陛下需要他攻占墨西哥,他也愿意做白起,杀的血流成河。
铁衣裂尽酬君诺,虎符碎时玉关寒;
衔枚夜渡祁连雪,掷头惊起天山月。
鲸波怒卷楼船侧,愿以残躯镇海澜;
忠骨早许君王前,犹照当年旧征鞍。
骆尚志是浙江人,他最早不是水师,而是西北大同参将,征剿西虏颇有战功,而后转战海疆,这四句诗,就是他一生的写照,也是陛下给他的赠言。
嘉靖十九年,毛伯温征伐安南之前,嘉靖皇帝写了一首七言律诗《送毛伯温》,皇帝给出征臣工将领赠诗,也算是大明皇帝的祖宗成法了。
陛下不善诗词,诗词也没什麽格律可言,甚至连最基本的对仗都有些问题,但骆尚志非常喜欢这首。
骆尚志倒不是不识趣,他再拜俯首说道:「陛下若是有命,臣愿披荆斩浪,再回金山。」
朱翊鏐这个做法,有点像是在撬皇兄的墙角,但怎麽都撬不动,撬不动才是应该的,作为132个东征将星,他要是被功名利禄撬得动,他就不是娄虎了。
诚然,骆尚志很渴望功勋,但这种渴望低于忠诚。
忠臣良将都得自己培养,无捷径可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