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1章 忠骨早许君王前,犹照当年旧征鞍
朱翊鏐又看了眼韩卿德,才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金山府地牢。
五服内唯一亲王朱翊鏐,在大明实际掌控的范围内,可以为所欲为,他是皇帝唯一的亲弟弟,而且还愿意亲自来到金山城就藩,为大明开海做出自己的贡献。
只要这个事实仍在,皇帝就会不遗馀力的保护他。
朱翊鏐坐在正衙钟鼓楼的高台上,这里是金山城的最高处,他很喜欢坐在这里看着日升日落潮起潮落。
他有点想家了,这不是什麽软弱或者耻辱的事儿,作为一个天潢贵胄,跑到金山国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藩,对他而言就是吃苦,但他又有点不舍的金山城,他喜欢看着金山国从无到有,一点一滴的建立。
「殿下,天有些寒。」孟金泉拿了一个大氅,披在了潞王的身上。
「金泉啊,坐在人君的位置上,我才知道,为何皇兄会那麽的冷漠无情。」朱翊鏐喃喃自语,像是跟孟金泉说话,更像是跟自己说话。
跟在皇兄屁股后面撒尿和泥长大的潞王,从小到大听过无数的话,这些话当时听过便忘记了,现在作为金山国国主,那些忘记的话,突然就又想起来了,而且就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皇兄曾经说过: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这看起来像是一句废话,但其实揭示了一个根本道理,那就是不要指望虫豸们会自己幡然醒悟,改过自新,要处理掉,否则他们不会自己死掉,要抱有足够的丶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去清扫这些灰尘。
万历四大案有五个,每一个案子,都是陛下亲自执刀,没有假托他人之手,亲自下场去做了那个扫地人。
以前山东有很多很多的响马,山东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完全可以养活所有的百姓,但这麽多的响马,都是被催逼出来的。
赵穆的父亲夥同乡邻杀了地主满门的时候,没有落草为寇成为响马的一部分,已经对得起所有人了。
皇兄曾经说过:权力就是财丶事丶人丶律,但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暴力。
那时候朱翊鏐还很小,对飞鸟走兽的兴趣,远大于人,那时候皇兄讲权力的基本逻辑,朱翊鏐就是听听,应付每月的考校,但今日今时,朱翊鏐对财事人律还有暴力,理解更加通透。
财权丶事权丶人事权丶律法解释权还有对暴力掌控,这五件事,就是构成权力的五大基石。
作为人君,如果无法全部掌控,那麽就要对暴力完全掌控,进而慢慢掌控其他四权的一部分。
皇兄曾经说过: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个个的小圈子,一个个小圈子构成了大明这个大圈子,大明就是公,这些数量无法统计的小圈子就是私,公和私是对立且统一的矛盾共同体。
那是皇兄教他公私论的时候说的话,方便朱翊鏐理解复杂的丶相对的公私概念。
即便如此,对朱翊鏐而言,也有点难了,不如拼模型来的有趣,那会儿五桅过洋船的模型,朱翊鏐拼了足足四个月才拼好。
托庇于皇兄羽翼之下的朱翊鏐,不需要理解这些,但他还是记住了这些话,今天,他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本意。
一个组织内部,日积月累会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由潜规则维系的利益共同体,这些个小圈子会不断的侵吞公利,满足私门之欲。
一个人想要进入这个小圈子,就要缴纳足够的投名状,就要对下压榨,肆意妄为,无法无天,做些侵吞公利的行为,来满足小圈子所需要的忠诚。
这也是为何那麽多进士丶举人,这些人中龙凤的聪明人,做了那麽多看似愚蠢的事儿。
明明可以更加公平公正丶更加遵守公序良俗和律法去行使手中的权力,却偏偏要知法犯法。
那不是愚蠢,是为了挤进小圈子里的努力,是那些潜规则的具体表现。
而往往这些小圈子在发展的过程中,就会逐渐和大明这个最大集体的使命丶利益,背道而驰。
因为这些小圈子要获得更多的特权,第一步要做的一定是把水搅浑,只有彻底把水搅浑,才能浑水摸鱼,简而言之就是斗起来。
水浑了,斗起来,才能摘到桃子,取得足够的利益,分润给圈子里的人,只有如此,才能维系圈子的存在。
圈子的存在就是维护圈子内所有人的整体利益,而往往这个圈子的内部压榨,会比公这个最大的圈子,更加剧烈。
因为小圈子是不存在监察的。
当圈子无法维护圈子的利益,这个圈子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比如晋党,比如金山国的金山士族。
金山士族的存在,是为了维护所有流放到金山国士族的利益,所以他们要通过忤逆潞王这种事,来维持自己圈子的利益。
金山士族的坐地起价,其实就是在彰显自己的权威和索求更多利益,分配给圈子里的人,而那些为虎作伥的伥鬼,都是想要挤到圈子里的人。
港口开拓,对金山国所有人都有利,但金山士族要咬下最大的一口来,还要让潞王为此付费,金山士族占了便宜,还要成为受害者。
如果放在大明腹地,这再正常不过了,而且通常的解决方案,就是通过谈判,喂给他们一点;
可这里是金山国,金山国巴掌大的地方,只有点金矿,养不起小圈子。
一亩二银,朱翊鏐就认了,一亩十二银,朱翊鏐只能把他们杀了。
人一定要学会:不多食,适可而止。
朱翊鏐在十一月,对整个案子进行了公审公判和公开处决,将所有的案情进行了全面的公开,让朱翊鏐生气的是这帮馀孽,居然敢骂皇兄!而让金山国人生气的是,这帮人居然阻拦金山国的发展!
潞王殿下来了,没有大兴土木修潞王府,而是修了港口,为了满足环太商盟成立后,来往货物庞大的吞吐量,扩建港口完成后,能养活多少人?!
而金山士族为了多吃一口,居然非要逼着潞王低头,这不是逼潞王低头,是逼着金山国人全体给他们让利,供养他们!
在怒骂声中,韩卿德一干人等,被拉上了刑场,刽子手在等待着潞王殿下斩首的命令。
十一月十二日这天,天气不是很好,朱翊鏐没有等到午时三刻,就扔出了令箭,下令斩首示众了。
韩卿德临死前,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当然也教过他适可而止的道理,但是他忘了,因为他父亲也忘了。
其实在权天沛找到他,跟他谈,降回第一次谈的价格时候,他就已经决定答应了,但想要再抻一抻,才彻底触怒了潞王。
天潢贵胄的确好面子,但天潢贵胄被如此忤逆不做处置,更加丢面子,贵人更不允许被忤逆。
「咔嗒。」
撬骨刀撬开了他的脊椎骨,韩卿德立刻失去了对肢体的控制,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随着刀起刀落,他感觉到了一阵的天旋地转,在最后的意识里,他对父亲产生了憎恨。
他恨父亲为何要那麽胆大包天,为何在赚了足够的利润后,没有及时离场,恨父亲不知足,恨父亲不知适可而止,而是贪得无厌的把平凉府府库全都压在了金银市内。
天大旱,饿死了太多的人,招致了雷霆之怒,连带着他,也被流放到了这等蛮荒之地。
十一月十三日,天哭。
天边飘来了乌云,乌云之内,电闪雷鸣,乌云之下,海浪滔天,狂暴的海浪拍打着港口,所有的船只已经躲进了金山内海之内,躲避这次风暴,狂风在嘶吼,甚至连路边的行道树都被连根拔起。
雨热不同期,是金山城典型的气候。
金山城是天然良港,因为在海角堡只有一个三里长的出海口,这条宽不足三里的金山海峡,阻拦了东太平洋的狂暴风暴,而这个出海口内,有一片面积高达160万亩的海湾,为船只提供了足够的庇护所。
海湾之内,可以养鱼丶捕捞丶养殖海带丶海菜等等,而整个金山城,也是围绕着这个内海海湾在进行建设。
潞王殿下初到金山国的第一年,斩杀里通红毛番的牙兵指挥谢瑞祥,依靠水师的强悍战力,将金山城控制范围开拓了一百二十里,逼迫墨西哥总督府每年赔偿三十万银的贡币,武装巡游东太三大总督府,再斩金山士族这些得寸进尺的食利者。
这是潞王殿下到金山国后的三把火,这三把火烧完之后,金山国形成了以潞王为绝对核心丶绝对威权的统治阶级,主持金山国大小事务。
潞王是天潢贵胄,就是他本人是个废物,他也会获得自己该有的地位,他背后是整个大明,只不过潞王不是废物,把这些事儿做的更好。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让朱翊鏐难受的事儿,他一天到晚都要做事,忙的和磨坊里的驴几乎没有区别!
当年嘲笑皇兄的话,原封不动的射中了他的眉心!
「再送公文来,我就回大明了!不要再送了!」朱翊鏐处理完了今天的公文之后,拍着桌子大声说道:「这王老五偷了赵老三的鸡,也要我来处置吗?要你金山府衙是做什麽的?」
权天沛赶忙说道:「殿下,是王家村和赵家村因为这只鸡,发生了械斗,在场超过三百人,打死三人,打伤六十馀人。」
权天沛保这些金山士族,不是他和这些士族有什麽利益勾兑,他也有退路,陛下曾经亲口承诺过他,如果事不可为,就回大明,大明再想办法开拓。
权天沛掌管金矿,也掌管了大明货物集散,这是金山国最大的利益所在,跟士族勾兑那点银子,简直不值一提。
权天沛保士族,是为了保护金山国底层的基本稳定,偷了几只鸡这种事,如果有士族,这场大规模械斗,就不会发生。
这些士族们别的不会,人情世故这块,绝对是极为精通。
潞王自然懂这个道理,所以他第一次议价也答应了士族的请求,但是第二次的提价,把潞王逼到墙角。
「还怪我了?我要是不去收拾他们,明天他们就要骑在我的脖子上,为所欲为了!」朱翊鏐略有些不满的揉了揉额头,自从士族被抓后,小矛盾演变成大冲突的事儿,层出不绝。
「殿下,臣有一策。」孟金泉见殿下头疼,拿出了一本奏疏,放在了潞王的面前。
「哦?」朱翊鏐眼前一亮,打开了奏疏看了许久,这本奏疏说复杂,是真的复杂,洋洋洒洒近五千字,但说简单,可以简单归纳为两个字:秦制。
以军功为主,建立一套二十等爵制,重新构建金山国整体秩序,同时配套二十等爵的高低,确定田亩丶宅院规制。
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
整体以商鞅变法为主体,结合当下金山国的现状,制定的一整套律法制度。
「金山伯也看看。」朱翊鏐把奏疏交给了权天沛,权天沛越看越是心惊胆战,他倒是小瞧了孟金泉,这读书人的心肝脾肺都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