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从上游奔涌而下,经过狭窄的沔口后,从此直入大江,三月水势平缓,但在此处也显出了几分湍急。
沔口左岸上,武卫军王颀部已被曹真调走,李基部尚在此处打扫战场。此处江中军情已被王颀紧急禀报大将军曹真,曹真听闻沔口战事临危,引五百骑从却月城东的攻城部队中亲自来看。
那是大魏领兵一万的楼船将军,那是水军相争的要害之地,那是大魏雍丘王,武帝亲子!数十年来,曹真由于立场相争与曹植之间素无联系,甚至颇为厌弃。但今日战事正紧,彼辈正在死战,又有什麽往日恩怨放不下呢?
五百骑兵护着曹真匆匆驰到沔口处,曹真勒马停住,定睛朝着江中望去,却被眼中所见之景惊得张开了口:
三艘高大宽阔的楼船在沔口处调转方向渐渐横置,每船各有数十水军士卒在船头丶船尾处先抛系缆绳,再连结早已准备好的铁锁。
与此同时,三艘楼船同时停锚驻下丶又将船侧拍杆木轴击下,使之从船沿落入水中,起到类似船锚般的作用,且边上船只还有水手乘舢舨拖着缆绳向水边划去,将粗大的缆绳紧紧绕在谁边耸立的大石之上,随着船随水势稍稍向东,三艘楼船在船锚丶拍杆和缆绳的同时作用下渐渐在沔口中驻稳!
全琮见到此景,面色阴沉到了极点。
论起兵法才略勇毅,全琮从来都不是吴国第一档的将军,与吕蒙丶陆逊等人远远不如,甚至比起朱桓丶朱然等人都逊了一筹。自魏太和年间以来,吴国名将纷纷凋零,陆逊叛魏丶朱桓丶潘璋丶朱然丶孙韶丶张承等人先后战死,时也命也,最后却是全琮来作为孙权最后的爪牙股肱来做此事。
从过程而论,似乎也没人能比全琮做的更好了。
昔日孙权遣甘宁丶凌统丶董袭等将强攻沔口的战绩全琮当然听过,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曹植竟也用起了当年黄祖的战术来!
战术没有优劣之分,只有当用和不当用之分,以及是谁来用。
魏国楼船比当年黄祖艨艟更大更广,三艘楼船横置将整个沔口通入大江之处全部遮护起来,宛若城墙一般拦截于沔口左岸和右岸龟山之间,让人望而生畏。
全琮没有半瞬犹豫,也没有下任何停止的命令。
船速已起,八艘斗舰,二十馀艘艨艟,还有数十小船,合计五千多人的吴国水军以斗舰作为锋刃,宛若骑军冲阵一般,在汉水之中乘楔形朝着沔口驰来。
曹真望得此景,不由得一时惊呼出声,握着马鞭的右手也攥得指节发白。
从沔口左右两岸来看,吴船势头迅猛,似乎魏船并不占优势。此处的武卫军李基部士卒靠着前列的,几乎人人看得失神,而右岸龟山上一直抛射弩矢的吴军弩手们箭矢也更稀疏散乱了些,都在关注着此处战事。
沔口对面的弩队已被魏军甲士尽数杀了,方才江中又过去那麽多魏船。楼船丶艨艟丶斗舰数以百计,毫无疑问比吴国水军更盛!
这些吴军弩手们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吴国在武昌丶夏口本就兵少,所有堪战的士卒几乎都被编入水军之中,除北面却月城尚有一千士卒混合民夫驻守,鲁山丶夏口二城都只是虚张声势。
如今战事唯一的指望,就是汉水中的水军能尽快击破魏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沔口中央,心神为此处所夺。
偏将军李基若有所思。
身为李通之子丶武卫军的关键将领,李基和典满等同僚的资历,放到边地统兵五千丶一万都没问题。之所以还是偏将军,完全是处在中军职务关键丶无法再向上提升军阶的缘故,看着水军在汉水和江水中立功,李基心中思量几瞬,而后亲自令左右将军鼓取来,抬到江岸边上。
李基右手持着鼓槌,奋力击下。
就在李基击鼓之时,全琮水军几乎与曹植楼船同时接舷撞击。
咚的一声,战鼓声在沔口北岸陡然响起。曹真心中一凛,侧脸向李基处看来。
李基丝毫未停,而后又是第二声丶第三声……武卫军的战鼓声迅速传遍了整个战场,对面沔口右岸的吴军弩手也一时齐齐望了过来,神情各异。
「万胜!」李基用力锤鼓百馀下,然后高举右臂,厉声喝道。
这声呐喊在沔口左近几近沸腾的战场上点燃,其部各个司马丶曲长丶都伯纷纷应着自家将军的呐喊,齐声高喝「万胜」二字。
全琮当然听到了魏军的军鼓声和呐喊声,立于艨艟上面色发白,强作镇定指挥各船跳帮。
让全琮脸色苍白的不仅是魏军气势,还有他所部最前的四艘斗舰并没能将魏军楼船撞开撞散!
当今之计,唯有白刃决死。
沔口左岸,武卫军李基部二千士卒高举手中长兵,呐喊『万胜』,为水中楼船助威。而这『万胜』二字似燎原野火一般,从沔口左岸的促狭丘陵向后传去,传到了王颀部丶典满部丶桓范部……
距离沔口数百步丶于江中作为总预备队的夏侯威部无令而不得动,吴军尚未突破沔口,夏侯威碍于军令无法救援,但船队上近万水军士卒也加入到了陆上步军之中,齐声高喊了起来。
一时间,整个沔口丶夏口水陆连接的广阔战场上,大魏诸军气势如虹,吴军一时夺气。
若细细论起,沔口入江处所分的三块陆地,隔江鼎立,就是日后武汉三镇之所在。
却月丶鲁山丶夏口三座小城的守军登时畏惧起来,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城防如何空虚,比任何人都知道大吴水军若是不能取胜,他们这些守城之人会是什麽下场。
魏军今日气势,看起来比传说中还要凶恶许多。
沔口右岸高地,五百吴军弩手中的明理之人,在高处望见全琮部未能将魏军楼船撞散之时,已经起了遁逃的主意。当魏军『万胜』呐喊开始之时,再也无法抑制心头恐慌之情,纷纷逃散。
一而二,二而三,随后以伍丶什为单位整建制的朝着高地下奔逃而走,彼处负责的吴军司马见局势无法挽回,也一时弃了旗帜,加入到了逃亡的人群之中。
曹真见状再不犹豫,带着亲卫策马来到李基身旁,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向李基,朝着丘陵下的水中战团一指:
「李基!你可畏死!」
「末将如何畏死?此身只为报国!」李基昂然挺胸以对:「大将军尽管分派,末将绝无二话!」
「好!」曹真点头:「彼处大小船只几将江中堵塞,战局纷乱,你部迅速卸了大铠持刀入水,从岸边船只一一夺过去!此处乃战局关键,楼船临危,不得有失!」
李基点了点头,朝着曹真抱拳一礼,不发一言而走,刚刚转身便顺势摘头上兜鍪掷于地上,高声朝着亲卫喝道:「各部卸甲持短兵,随本将去救船!」
「遵令!」亲卫们轰然领命,除了传令的几人外,其馀就在原地互相帮忙卸去甲胄,而后半瞬都不停歇,极速沿着陡坡朝着丘陵下的江边冲去。
他们的将军李基已经提刀冲在最前了!
与此同时,沔口上游四十里处的汉水左岸旁。
「浮桥是来不及做了,此处浅滩也不甚浅,约到人脖颈之处,只可浮马而过……」
右羽林将军程喜亲自查探过水势后,骑马到后军之中来见皇帝本人禀报军情。
曹睿却似乎并不惊讶,轻笑几声:「浮马而过又能如何?程卿先渡,朕随后再渡。」
程喜焦急抱拳说道:「陛下万金之躯,随军雨中奔袭也就罢了,怎能在这般野水渡江,还望陛下三思!」
「这是旨意!」曹睿皱眉以对:「程卿且去,在对岸等朕!勿要抗旨!」
程喜犹豫几瞬,实在无法,行礼后匆匆而走。
此处除了李铜部的三千羽林左军骑士,只有枢密副使刘晔一人随行。昨夜分派军务之时,曹真丶陆逊丶曹泰等诸将都劝说皇帝勿要随骑军奔袭,却被曹睿一一制止了。
曹睿给将军们的说法是,他为大魏皇帝,随在大魏中军一万三千精骑之中,天下还能有哪处比这里更加安全吗?与『以身犯险』四字是不沾边的。
而曹睿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整体军势晦暗不明,江陵处的吴蜀联军不知有没有加入到江夏战局来,曹睿虽对陆逊水军有信心,但再有信心也是要讲究客观事实的。
而且此处地形过于割裂,汉水丶江水将陆地分割为三个区块,曹真在沔口左岸作战指挥丶陆逊在江中作战指挥,此二将的智谋和分量都是足够的。而沔口和汉水右岸也需进行迂回包抄,一万三千骑兵应当派出,但在沔口和汉水右岸的具体军事目标尚不明确,需要临时应变。
程喜是个妥当将领,但在这种魏军十万丶吴军最少五万最多可达十万的大规模战事中还不能担任方面之任,一时也无更加合适的统帅来为……
这般情况之下,倒显得曹睿本人最为合适了,众人纷纷劝阻,也只是由于在当下的时间点来看,几乎没有皇帝亲自领万骑于战场上驰骋作战的,似乎与皇帝这个身份不太和谐。
两汉四百年,就算汉高帝也没有亲领万骑在会战中突击在前的记录。若是在向后一丶二百年,大约这种情况就会多了起来。
倒是苦了枢密副使刘晔,曹睿将他拽了过来。话说回来,这也不是该考虑刘晔健康状况的时候了。
曹睿笑道:「刘卿,与朕同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