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5章 凝霜的微光
「你可不知道他的作品现在卖到了什麽样的价格。」
柯岑斯先生转头看向妻子。
「学校收授私人礼物的标准是50欧元,这要是顾为经自己亲手做的花瓶,可能在后面再加上一个零都不止呢。」水彩老师转动着手里的这只小花瓶。
「学校旁边的陶器店买的。」顾为经解释道:「包装袋上还有百货公司的商标呢!」
「不用心。」
柯岑斯转而锐评道。
「我的妻子花了两周的时间,研究今天晚上的菜单,你连花一下午的时间烧一只瓶子来都不愿意。等会儿的苹果派没有你的份儿!」
「送也不对,不送也不对?」顾为经做无奈状。
「你可以送,然后再我严厉的拒绝你,最后,你再把这样的故事写在回忆录里。」柯岑斯调侃道。
说话间,教授忍不住,自己都笑了起来。
「对了,祝贺你,你的那幅水彩画《寒冬》物归原主。」
「是啊。」年轻人说。
顾为经都做好了原封不动再画一副的准备,但那失窃的水彩画《寒冬》还是非常幸运的赶上了艺术项目所规定好的提交参展作品的最后期限。
故事说长也长。
说短也短。
无非就是那种艺术品盗窃案的标准流程。
若是有一天,顾为经变得比现在还要更有名,也许这个失窃案也可以像是伦勃朗那些丢了又得,得了又丢的画作一样,专门写几本书出来,甚至被感兴趣的作家配以丰富的脑洞,在杂糅了各种神秘因子丶宗教,密码学,一点点福尔摩斯似式的推理故事情结以后,变成《达文西密码》这样的畅销书,再改编成好莱坞电影也说不定呢。
反正杨德康对此很是期待。
老杨告诉顾为经,等这样的电影拍摄的时候,他一定要在里面客串一个又酷又硬的角色。最好是在案件里的主角团在面临困局的时候,仅仅只露两面,便点拨他们冲出迷雾的世外高人。
要是足够霸道,足够具有性张力的话。
冷酷而忧郁的杀手什麽的,他也不介意。
「关键是要酷!」
可那些破案过程之中跌宕起伏的情节,和熬夜加班加的脱发的警探,都和顾为经没有什麽太大的关系。
简化的概括起来,无非也就是一个小偷小摸的窃贼看到了报纸上的相关新闻报导,觉得顾为经的画稿大致会很值钱,便半夜用石块砸破窗户翻进了公共画室。
得手很容易。
得手之后却发现他根本就没有渠道去卖。
在偷偷摸摸藏了几个月以后,小偷尝试在暗网上找买家出手,结果被伪装成买家钓鱼的联邦警探抓了个正着。
比起曾和豪哥惊心动魄,转瞬生死的对峙,整件事情的追溯回去,甚至像卓别林荒诞的黑白讽刺电影,远多过于像谍影重重的刑侦剧。
负责这个案件的探长告诉顾为经,单纯从案件侦破的角度,找到这样偶然起意,随机作案的小贼还真不一定就要比找到那种盯着达文西丶伦勃朗偷的国际艺术品走私大盗来的更容易。
对方要是没有愚蠢的在网上公开寻找买家的话,警方可能还需要不短的时间才能锁定目标。
甚至——
「他要是发现没有出售艺术品的渠道,恼羞成怒,索性把画轴往易北河里一丢,那麽不论你想不想,恐怕,你都要去再重新画一幅了。」
所以。
顾为经并非一定需要那幅画,才能参加大师计划,或者说拿到艺术项目的优胜奖。但那幅《寒冬》能最终赶上参加大师计划的截止期限确实值得庆贺。
正像是点缀在画框之上的金箔。
这一段小插曲对作品本身不产生任何影响,但另一方面,又增加了这幅作品的传奇性。
世界之上有一千朵玫瑰,你耗费在这朵玫瑰上的时间,让它变得如此与众不同。在当初的播客节目里,树懒先生曾经引用这样的话来询问顾为经。
主持人讽刺他,是否真的相信,世界上有这样一颗与众不同的玫瑰存在,并且它和世界上其他的玫瑰全部都有所不同。
坚持这样的「神圣性」是否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
时间流转。
如果那期播客节目是现在录制的,倘若几个月之前的对话再一次的发生,顾为经或许会用这幅画来回答树懒先生。
或许是的吧。
即使几十年后,几个世纪以后,那台回答人类世界里一切问题的机械真的被制造了出来,AI能够在一瞬间,把一幅作品绘制一千遍,复制一千张,每一张作品放到显微镜下去看,连构成作品的分子结构都和原本的作品完全相同。
那时,如果所谓的艺术行业还真的存在,那麽这幅作品,正因为这样的经历,这因为承载了不同的故事——这幅画和其他的那一千幅画在人们的眼中,可能还是有所不同的。
在上帝或者超级AI眼里,这样的不同并不存在。
只在人的眼里才存在。
因为人类……原本就是这样无聊的生物。缥缈无边的宇宙和无所不能的神祇都不需要去证明它是谁,都不需要某种意义证明他们的存在。
只有人。
人才需要。
而对于现在这个时间点,对于顾为经,对于那幅名叫《寒冬》的画来说,都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目标——
获得了大师计划的优胜。
当顾为经的手腕上带上那只宝玑公司为他所定制的表牌上铭刻着顾为经姓名缩写的大明火珐琅盘机械腕表的时候。
他这段为期四年的大学时光,这段经过插曲和波折的参展经历……大约都将走向完整。
而一同走向完整的可能不光只有大学时光和参展经历。
顾为经和安娜·伊莲娜之间的代理合约上个月已经正式结束了。
他们没有续约。
他们也都没有签定新的合约或者公布全新的日程安排,安娜成为了家族博物馆的负责人,但她迟迟没有离开汉堡。
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什麽。
顾为经想起在维也纳,他和自己的经纪人所定下的那个约定。
也许……到时候他们可以补上那场本来应该在第一场个人画展开幕时的共尽的那场迟到的晚餐。
——
「保罗在《哥林多后书》的第四章第十六节里说:『外体虽损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马丁·路德对这段话做出了深层次的阐释……」
这间房子里拥有一个独立的大餐厅。
教授很喜欢在住处举办家庭晚宴,长条餐桌边围坐着一圈人,除了顾为经和柯岑斯先生一家之外,之前一起去汉堡歌剧院的另外几个同学也来了。
女士们坐在一边。
男士们坐在另一边。
莉莉正一边拿着叉子,一边和柯岑斯先生的小女儿用极快的语速嘀嘀咕咕的说着些什麽,时不时的爆发出清脆的笑声。柯岑斯正在歪着头和开画廊的本聊着一些德语文学相关的内容。
刀叉和碗碟时不时的碰撞一下,这一幕尽管稍微有些喧闹,可任何一个有资格此时此刻身处其间的人,大约都会觉得这样的场景分外的温馨。
顾为经坐在桌子旁边,用叉子戳起盘子里的牛角面包,低声哼哼着一首构造奇诡且晦涩的德语诗歌。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他玩蛇他写。」
「他黄昏时写信回德国你的金发的玛格丽特。」
「……」
长达四年的中欧生活,这个麦可·舒马赫和奔驰的故乡,也许没能让顾为经锻炼出能够一把入库的倒车水平。
顾为经的德语水平,毫无疑问的有了长足的提高。
最初来到了汉堡的时候,顾为经顶多也就是个说「你好」丶「再见」丶「谢谢你」的水准。
他完全分不清马丁·路德和马丁·路德·金之间的区别,伊莲娜小姐德语小课堂里告诉他马丁·路德是现代德语最主要的奠基人的时候,顾为经第一时间还很奇怪,为什麽被枪杀的黑人社会活动家会是个德语专家。
到如今。
他已经能够开始欣赏那些听上去最为晦涩难懂的超现实主义德语诗歌了。
「黎明的黑牛奶我们夜里喝。」
……
「我们喝我们喝。」
「一个男人住在屋子里他玩蛇他写。」
「他黄昏时写信回德国你金发的玛格丽特。」
「……」
顾为经一边吃面包,一边轻念着这首过去半个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保罗·策兰的代表作《死亡赋格》。
保罗·策兰,那位葬身塞纳河之内的孤独者,是顾为经最为尊敬的诗人之一。
诗人在诗歌里所运用的超现实主义技巧,让诗词的意象在不同的单词之间不断的跳跃。初听上去,就像那种非常难懂但笔触极为优美的绘画。
而这首诗歌表现的极有音乐性。
那些德语单词的韵角全部迭加在一起,念在顾为经的嘴中,就像是一首叮当作响的小调。
顾为经感受到有人在轻轻的踢他的小腿。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他发现那是桌子对面的索菲娅,年轻人抬头看向索菲娅,索菲娅昂了昂下巴。
「刚刚柯岑斯先生在和你说话。」她做出嘴型。
顾为经侧过了头。
「哦,抱歉。」
「没关系,杰出的大画家,当然要有自己沉思的时候了。」
柯岑斯先生举起酒杯,这一次,他看上去不再是开玩笑。
「外体虽损坏,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教授举起了杯子里的葡萄酒,「这也是你的那幅作品《寒冬》的写照,不是麽?」
「谢谢您,先生。」
顾为经愣了一下,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柯岑斯教授的意思,那幅作品被团起来卷进画桶,藏在车库的地板下面,在汉堡的雨季里受了潮气。
不过正因如此。
它也有了新的意含。
「我就一直都说,教授很喜欢你的画。」
莉莉挑了挑眉毛,半开玩笑的说道:「希望明年,教授也不会对我的作品太挑剔。到顾这里,就是外体虽然毁画,内心却一天新似一天,到了我那里就是,画的这麽糟糕,不如丢进垃圾桶。」
餐桌边回荡着善意的笑声。
「不光是我了,我看到了艺术项目评委们的初步打分表,大家都对你的作品赞誉很高。」
到了这个时候。
柯岑斯教授也难得的透露出了温情的那一面。
这算不得是什麽震惊众人的消息,一个垫底的学生突然在期末考试里考了难以想像的高分,才会让大家刮目相看。
顾为经?
他本来就是这个艺术项目里最好的学生,他在艺术方面的成就,已经远远的超越了其他所有同学。
餐桌上的每位同学都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期。
大家还是立刻举起了酒杯。
「乾杯!」
「乾杯,祝贺我们这一届大师计划的冠军。」本说道。
顾为经面色看上去很平静,他和柯岑斯教授的小女儿是唯一两个桌子边喝果汁的人,他举起杯子里的甜橙汁。
「乾杯。」
顾为经说道。
——
晚饭结束之后。
柯岑斯先生的妻子去厨房收拾餐具,本是个细心且温柔的男人,他也跑去帮忙。顾为经走到教授的身边。
「嗯。」
「柯岑斯先生?」
「塞缪尔,愿意的话,你直接叫我塞缪尔。」柯岑斯挥挥手。
「不,我还是叫您柯岑斯先生吧,教授。」顾为经说道,「我想和你谈谈?」
「哦,大画家也有什麽样的问题,想要我来指点麽?」
柯岑斯锐评了一句。
他呵呵的笑着,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威名在美术学院内能够吓的小儿止啼的超级毒舌大喷子。
此刻。
他看向顾为经的模样,和那些看向自家成器晚辈的慈祥长者别无二致。
教授摊开手,耸耸肩。
示意顾为经想问什麽都可以直接问,反正他就在这里。
「我想要谈谈。」
顾为经没有立刻开口,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私下里。」
他补充。
柯岑斯愣了一下,他转头看了顾为经几秒钟,摊开了手。
「为什麽不?」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挥了一下手。
「宝贝,和姐姐一起,你们到外面去玩上一会儿?好麽。」
德国人对女儿说道。
柯岑斯和顾为经都没有在说话,他们默默的站在这里,看着女人们的离开。
随着莉莉牵着教授女儿的手蹦蹦跳跳的离开,在餐厅的滑动门被拉上的那一瞬间,一起被隔绝在外还有那种青春的丶明快的气氛。
房间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介意麽?在家里想偷偷找个没人管的时候抽菸可不容易。」
柯岑斯教授从一边的柜子底下摸出一只烟盒。德国算是整个欧洲吸菸率很高的国家之一,不过柯岑斯一般不在学生面前吸菸。
「您请便。」
顾为经说道。
他看着柯岑斯打开了旁边的窗户,点上烟,用力的狠狠吸了一大口,从嘴里喷出了浓雾。
「一般来说……我是不会回答学生这个问题的。」
「不过。」
「好吧,今天就例外一次。」
顾为经还没有开口,柯岑斯心里也许就想到了这位学生私下了想要询问他什麽。
「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的话,我前天刚刚看了评分表,最后的结果还需要汇总,不过应该不会有什麽特别大的变动。」
「你的那幅《寒冬》就是今年大师计划的优胜者。」
「恭喜。顾为经,我知道你应该挺想要它的。」柯岑斯微笑,「它不会是你所获得的最重要的荣誉,不过,能在这麽多学生里获得所有评委的认可,依旧是一份极为难得的荣誉。」
柯岑斯微笑。
有那麽一瞬间。
顾为经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柯岑斯微笑,顾为经也微笑,餐厅里的气氛和睦而温馨。
不过。
也只是那麽一瞬间而已。
顾为经没有立刻接教授的话,一瞬间过后,他脸上的笑容又慢慢地收敛,直至彻底消散干静。
学生轻轻的叹了口气。
于是。
柯岑斯先生脸是的笑容仿佛也消失掉了。
他没有叹气,而是看着窗外,又重重的吸了一口烟,整个人的面色隐没在了夜色和烟雾里。
「我想说不是这个。」
顾为经开口了。
他用一种很慢,又很清晰的语调说道:「我想说的其实是……柯岑斯先生,我来找您是因为——」
「我个人想要退出这一届的大师计划。」
他说道。
餐厅里陷入了死寂。
没有人能想到,顾为经找到柯岑斯教授要说的是这个。
既使这场学生和老师之间的对话有一万种不同的奇奇怪怪的展开的可能性,「顾为经要从大师计划里退出」都不属于这一万种可能性其间的任何一种。
到是柯岑斯教授看是去并不惊讶。
他只是像雕塑一样,坐在窗边,对着汉堡的夜色大口大口的抽着烟,菸头燃烧时橙色的灯泽照在顾为经送给柯岑斯先生的那只幽蓝色的花瓶上,看上去尽然显得寒冷。
这大概和柯岑斯教授那个用燃烧似的明艳颜色表达寒冷的灵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它闪烁着凝霜似的微光。
「你知道麽?顾。」
柯岑斯也没有再喊顾为经『大画家』的外号,他叫着顾为经的名字。
「虽然有点俗气,但……我有多麽的想,你今天来找到我私下谈谈,是因为想要私下里去打听一下,自己到底有没有成为艺术项目的冠军。而不是……」
水彩教授耸了耸肩。
「您猜到了我是来提出退出艺术项目的麽?」顾为经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