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
柯岑斯额头向下低垂的沉思着。
「有一点点,当你在说要和我谈谈的时候,我有那麽一刻脑海里想到了类似的可能,然而,我还是觉得这太扯了。」
「不过。」
柯岑斯冷笑了一声。
他又一次用力的吸气,大量的气流涌入,菸头明亮的几乎要从其中迸发出火星。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顾——为经。」
柯岑斯念着顾为经的全名。
「今天在外面,看到坐在车里的你的第一眼,我他妈的就觉得,他妈的,你小子……他妈的要给我整一个大麻烦出来。」
柯岑斯终于恢复了大喷子的本色。
——
「那您的预感挺准的。」
顾为经苦笑了一下,「我那时确实是在犹豫。」
直到柯岑斯教授走过去,主动敲向车窗的时候,年轻人一直做在方向盘后面,凝视着远方的出神。
那时的顾为经确实是在出神。
他也确实有一点紧张。
和德国人想像的不同点在于,顾为经不是沉湎于刚刚惊险刺激的倒车入库的动作而久久的回味。
他那时是在迟疑,到底还要不要参加今天晚上的餐会,还是把事情用最简短的话说完,便直接转身离开。
「是我把你他妈的招进的大师项目……」
柯岑斯说道。
他能够在一场平和的对话里骤然暴怒,把手腕上的手表砸在别人的脸上。
他也能在说那些暴怒的话语的时候,表现的非常非常的平和,用一种宁静的语气,把各种骂人的字眼插入到话语里的各个部分。
它们天然就应该出现在那里,就像是个标准句式里的主谓宾,缺了其中任何一个部分便不完整。
柯岑斯教授的标准句式里有四个部分。
主语丶谓语丶宾语。
以及SceiBe!(狗屎)丶Mist!(粪肥)丶Verdammt!(该死的)丶Arsch!(屁股)……
那些德语里的「他妈的」,以及它的各种时态,各种阴性阳性的变幻,把天衣无逢的插入进了谈话里,并在不同的位置表现出了这个词语所无法承受的丰沛内涵。
堪称是语言学里的不朽杰作。
「你他妈的在学校里读了四年。然后他妈的画了一幅画出来。」
「你的画先是他妈的丢了。」
「然后又是他妈的找到了。」
「在经过了这麽一大圈他妈的折腾之后,你终于他妈的要拿到整个艺术项目的冠军了。」
「而这个时候,你他妈的找到我过来,告诉我,你他妈的不玩了。」
「你他妈的要退出这个艺术项目。」
顾为经安静的听着柯岑斯先生用一大段他妈的丶他妈的和他妈的所高度凝练概括着的他大学四年的学生生涯。
年轻人想了想。
他点点头,赞同道。
「大体是这样的,教授!」
年轻人说道。
「何必这麽激动呢?冷静一点,柯岑斯先生。」他像是在安慰一位躁动的狂躁症患者。
「你要我冷静一点?」
塞缪尔·柯岑斯转过身看向顾为经,他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年轻人的脸,两只眼睛瞪的像是铜铃。
「你知道,这是在把我,把整个美术学院置于他妈的多麽尴尬的处境里麽?」
「你知道我他妈的会有多麽的难做麽?」
「你他妈的叫我冷静一点。」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顾为经沉默不语,但他也用沉静的目光直视着柯岑斯先生的双眼,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愤怒就选择移开视线。
两个男人彼此对望着,像是两只不安的,躁动的,不停的在用蹄子挠着地板的斗牛。
最终。
竟然还是表面看上去更愤怒的柯岑斯教授率先移开了视线。
「是因为维克托的事情吧。」
教授说道。
今天的晚餐看上去分外的其乐融融,每个人都交谈甚欢,每个柯岑斯教授所「宠爱」的学生,每个他曾经带去汉堡歌剧院现场的学生全都来了。
除了维克托。
维克托不仅仅没有来。
搬到学校专门分配给他的那间小画室以后,顾为经其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维克托了。
直到前一段时间,他才听到了这位自己曾经的舍友的消息。据顾为经所知,在这个快要毕业的年纪,维克托似乎已经走到了即将退学的边缘。
——
「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必定都是孤独的,世人必定无法帮助他。」
「也许……痛苦是生活的根本。」
——《毕卡索传》
——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如果说,那些关于幸福舞台剧,每一次的帷幕拉起,都是在上演着一桩同样的故事,那麽那些关于不幸的舞台剧,事实上,也无非就是把一些故事模板一遍又一遍的上演罢了。
在艺术行业。
故事模板无非就是那用手指就能够数清的几桩,或是因为贫穷造出的最无可奈何的悲剧,或是那些因为富裕所造成的充满了骄奢淫逸的滑稽戏。
或自负。
或自大。
或自怨自怜。
或目空一切。
或因为约翰·列侬的枪击或者波洛克的车祸这种,让人感慨在突然而至惨剧面前,人的脆弱性。
或者就像茨威格早早所预言的那样——
在那起路边的礼物面前,没有意识到早已暗中标注好的价码。维克托所遇到的,也不过就是一桩类似的滑稽戏。
在这出戏的最初。
维克托还以为自己要发达了。
在那场汉堡歌剧院的莫扎特落幕后的不久,一位卢森堡的国际艺术品中间商找到了他,希望能够代理他的相关作品。
再次强调一遍。
艺术是个贫穷的行业,如果要在「贫穷」这个形容词之前再加一个额外的修饰词,那就是「极度」。
艺术行业是个极度贫穷的行业。
别看每年几十亿几百亿的资金在这个市场上转,画家随手花上两笔,就几十万几百万的卖,抢钱抢的好像比美联署都猛。但所有的风光都是属于极少数人的。
就像顾为经对树懒先生说道。
他既不是梵谷,也不是巴尔扎克。
在开彩票的游戏里,他是第一把就开出头奖的前「0.000001%」。
为什麽普遍有一种印象,就是好像都是一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在学艺术?
因为这行业是真的穷。
所有的收藏家,那些的画廊主,媒体,展会都眼巴巴的追在你屁股后面转,跟艺术品中间商说一句你的帽子真好看,对方就要连夜扛着飞机润去伦敦给你找裁缝定一顶帽子回来,再连夜扛着飞机润回来,你把帽子收了,说谢谢,然后让中间商滚……这些特权,这些风光,也全部都是属于顾为经这样的前「0.000001%」的。
这些人有多富。
那些无名小卒们就有多穷。
别说无名小卒了,毕卡索这样的前「0.000001%」当年也是哥几个摸遍了全身上下最后一枚铜板,凑钱买到了最便宜的三等车厢的车票挤去的巴黎。
说饿肚子就真饿肚子。
说当流浪汉,就当流浪汉。
生活从来都不给你虚假的幻想,玩的就是一个真实。
即使是顶级美术学院出身的学生,说实话,找工作肯定不难,甚至找到报酬相当优渥的工作,也不算太难。
可想纯粹的靠当个画家为生,而且还是自己想画什麽就画什麽的那种画家。
那就有点难了。
当然你可以出门在外,在酒吧里玩乐的时候,逢人便说——「I AM AN ARTIST.」
看上去确实既酷又有逼格。但能不能把「酷」和逼格当饭吃,我们的Artist会不会在吹牛逼的时候,兜里穷的叮当响。
此中辛酸苦楚,实在是不为外人知了。
但话又说回来,在欧洲艺术品市场混,似乎总少不了能够慧眼识珠的「贵人」。离开家,穷的叮当响的毕卡索来到巴黎之后,没两个月就时来运转,找到了愿意以150法朗一个月的固定薪酬签下他的画商。
从那一刻开始。
毕卡索同学一辈子都没有吃贫穷的苦。
当画商把那份价值2万7000欧元每个月固定薪酬的再加上部分销售分成的报价放在维克托身前的时候。
维克托也立刻认为,他即将迎来了自己人生之中的「毕卡索」时刻。
2万7000欧元!
这可比1920年代的150法朗高多了。有一些小众的精品画廊,签约的画家平均收入可能高的离谱,但就算像是马仕画廊,画家的平均收入却也绝对绝对到不了2万7000欧。
维克托感动的热泪盈眶。
然后。
维克托就把这份合约给拒绝了。
他人又不傻,他稍微一接触之后,他似乎察觉感觉到那份合约不太正常,他稍微了解到了一些内幕之后,果断就润掉了。
接下来,维克托所画的一些参展画,那些参展画提出了很多对整个欧洲美术学院的教学方式的质疑。
他的作品里遍布着大量丰富的意象。
凝视时便会将人石化的美杜莎,洗钱,墓碑,映照着死亡的黑色池塘,沉进水里的白杨树,乞讨着死者……
整幅作品让人沉郁的几乎睁不开眼睛来。
——
「维克托的作品没有选入大师项目的展会,是绘画技法方面的原因……」
「真的麽?」
顾为经反问道。
「为什麽我听说,这是因为,维克托在警察局的口供里,他曾指责那场洗钱案似乎和某位汉堡州的议员有一些关联?」
「洗钱案?是他自己告诉你的麽?」
柯岑斯这次倒没有直接生气的大骂他妈的,而是仔细想了想,反问顾为经说道。
「不是。」
顾为经摇摇头。
「你知道麽,维克托已经很久没有联系我了。但伪造虚假交易,利用超大额现金付款,伪造成交记录,在卢森堡或者瑞士这样的地方隐藏资产。」
「似乎听上去有一点点的耳熟?」
顾为经说道:「不开玩笑的说,我真的对这些事情有些了解。」
「您可能不知道,曾经也有一份类似的合同摆放在我的身前过。所以,我很想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柯岑斯先生,您一直是一位很好的老师,您能够回答这个问题麽?」
「我他妈的哪里知道答案。」
柯岑斯看上去有一点点的焦燥,他把手里的烟屁股丢进身边的陶瓶里,反反覆覆的摇晃。
「不过。我在这个行业里呆了这麽久,真的假的都听过一些。看你怎麽想了。」
柯岑斯语气低沉了下去。
他不再说他妈的了。
「你知道的。」
「这是一个欧洲的跨国艺术项目,有些方面,学校并不能直接决定一切。你可以认为维克托的画并不那麽招人喜欢。这不是我的错,这甚至也不是他的错,这就是整个艺术行业的一部分。」
「即使是那些真正优秀的作品,也不一定都会有机会受到人们的关注。」
「你要接受这一点。」
「当然。你可以把这件事情想的更黑暗一些,这同样也是整个艺术行业的一部分,巴赫,贝多芬,他们历史上获多获少都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有莫扎特那样的幸运的。」
柯岑斯说道。
「你也要接受这一点。」
「你总需要用一点什麽……去交换伟大。」
顾为经说道。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麽——《魔笛》。」
「你还记得那场歌剧表演麽?」
顾为经问道。
「当然。」
柯岑斯教授说道。
「我记得那天维克托就坐在我旁边,而那天在歌剧院的包厢里,到底有多少人在认真看那场演出呢?」
顾为经问道。
「大家在不停的唧唧喳喳的聊着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然后,最后演出结束,大家一起用力的鼓掌,赞叹,哇,真的是优美的艺术啊!」
「真好玩。」
「反正跟本没有人在听,当时台上到底唱的莫扎特还是莫里哀,会有任何区别麽?」
顾为经说道。
「大概还是有区别的吧。」
「《魔笛》。」
顾为经又一次念道。
在中欧呆了五年,顾为经适应不来的除了德国的高速公路,还有德国的《歌剧》。
顾为经相信,那一定是一场极美极美的演出。
不过。
如今再回想起来,脑海里那些优美高亢的唱词已经逐渐忘掉了,脑海里只记得一些模糊的旋律,以及舞台上面对魔后考验的王子和他的牧羊人朋友的几个剪影。
「我记得。那场演出其中了讲了一个故事——」
顾为经回忆道。
「无论面对怎麽样的幻像,无论听到什麽样的唱词,无论经历什麽样的诱惑,想要去抵达终点,就要保持沉默。」
「维克托其实是知道这一点的。」
「他一直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有着极为清晰的人生规划。我们以前在住一间宿舍的时候,他会说有一条界限在那里,只要越过了,就会成为别人眼里的That guy.而维克托会说,自己不要成为That guy.」
「不是好人,不是坏人,而是That guy.什麽是That guy呢?」
「他说在美国,曾经认为,只有在街面上给别人认真擦皮鞋的黑人,才是忠诚的好黑人。而白人社会又认定,黑人无法胜任除了擦皮鞋以外的任何一种工作。」
顾为经说道。
「他说,其实现在的学校里老师整天说,这也好,那也好,大学的时光是宝贵的,是自由的,你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维克托和我说,这话未必是错的。」
「但你不要信。」
「因为对那些白人学生来说,他们似乎总是有无数的选择,他们似乎有无尽的时光可以荒废。但是……对于有色人种来说,你的选择永远要比他们少的多。」
「你必须时刻都要努力。」
「你必须永远都不能去犯错。」
「你必须要比好更好,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顾为经摊开手。
「你看,维克托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最想要的事情是什麽的人,不是麽?」顾为经笑笑。
「但是就在那天。」
「我还记得在歌剧演出结束后,应该是威廉士拉了一整首小提琴,是您,是向来严厉的塞缪尔·柯岑斯教授告诉我们,我们是美术学院里最优秀的学员,我们已经赢得了随意的表达自己的机会,去画那些真正能打动人的东西吧。」
顾为经追忆着那时候柯岑斯教授的语气。
「这是您说的话麽?」
年轻人的问道。
柯岑斯先生沉默不言。
「那一刻,维克托信了,但那其实依旧只是女妖的杂音。」
「德国的艺术,是寒冷的艺术,是关乎于死亡的艺术。当我在画那幅《寒冬》的时候,不知在哪里突然读到了这句话。」
顾为经说道。
「当时我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什麽叫作关乎于寒冷的艺术,关乎于死亡的艺术麽?」
「直到有一天,我从头到尾的认真重新读了一整遍《浮士德》。」年轻人轻声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