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东郊外。
日暮西山,天边映着大片鱼鳞状晚霞,火红妖娆,蔚为壮观。
贾琮的马车在旷野上奔驰,车箱虽微微颠簸,但并没影响他的思绪。
刘士振意外发现钱槐入宫,让贾琮对钱槐隐约的怀疑,得到明确的证实。
钱槐可能隶属于锦衣卫,也可能隶属于中车司,总之是嘉昭帝在火器工坊的眼线。
毋庸置疑,火器工坊发生的一切,只要是钱槐所知所得,都会及时呈现嘉昭帝案头。
贾琮虽没在刘士振面前,对此事表现出强烈的反应。
但心中却弥漫着戒备和凛然,虽然此事并不让他意外,火器工坊乃军国重地,被关注和监视是必然的。
但身边藏着一双别人的眼睛,依旧让贾琮感到莫名的忌惮。
他甚至无法肯定,火器工坊中除了钱槐之外,是否还暗藏其他眼线。
虽然工坊之中所有的工匠,都经过他亲自问询筛选,还经过锦衣卫和中车司排查。
但不管是锦衣卫还是中车司,都是皇帝的鹰犬走狗,他们在其中做下手脚,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甚至入火器工坊主事的六名官员,钱槐可能并不是唯一眼线。
即便自己最信任亲近的刘士振,是否就可以完全相信。
好在他在工坊中说话行事,持正本心,不偏不倚,从来都不留话柄,所以并不会过于担忧。
不管是工坊管事钱槐,还是其他未知之人,不管他们出于何中目的,行阴森诡秘之事。
贾琮唯一能够期望,这些人即便行止殊途,心中愿念皆能同归,只是忠于王事的方式不同。
或许君王只要登上宝座,拥有四海,御极天下,面对巨大的权利和财富,注定做不了简单的人。
不问善恶,黑白混沌,以保己身,皇权相承,天下万物皆可为刍狗。
凡明智深思之人,进则忠于往事,退则晦暗自守,及时营造退路,方为上策,因为自古伴君如伴虎……
随着车轮滚滚,贾琮心中正思绪翻腾,突然车外传来雷鸣般马蹄声。
他曾在辽东征战沙场,知道如此急促的马蹄声,必定是马队集群驰骋,才会造成的动静。
虽然此地不在禁军拱卫工坊的范围,但贾琮每日上下值都经过,从没遇上马队奔驰的情况。
这等威势轰然的动静,寻常大户人家可折腾不出来。
贾琮掀开车帘,看到十几步外官道上,近二十匹骏马正收尾相接,策马驰骋。
马上骑士皆穿皮裘软甲,跨刀背弓,形容彪悍骁勇,马鞍上还挂不少鸟兔野鹿等猎物。
马队最前头骑士,十六七岁年纪,肩削背挺,身姿挺拔,颇为英武。
胯下一匹草叶黄骏马,很是神骏,马鞍缰索,镶金鎏银,精致华贵。
这人身穿漆黑貂裘长褂,里穿月白团花长袍,头上绾着汉人的发髻。
他虽里外都是汉人男子打扮,但鼻梁高挺,双眉浓黑,肤色浅白,双颊生红,带着草原人特质。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顷刻漫上贾琮心头,当日在汉正街策马狂奔,惊扰路人,不正是这一群人。
贾琮心中好笑,这位鄂尔多斯王子似乎很喜欢狩猎。
而且依然故我,还这般喜好纵马嚣然,希望他入城之后有所收敛。
虽这人换了一身汉服打扮,但贾琮还是一眼认出,正是当日汉正街结识的诺颜台吉。
……
此时,江流正从支路驾车拐入官道,见到前方马队过路,马速极快。
他连忙勒停马车,等对方过路之后,再拐入官道。
说时迟那时快,那二十馀骑如同风卷残云一般,激荡起漫天烟尘,从贾琮的马车前飞驰而过。
贾琮正掀开车帘,马队飞奔扬起的劲风尘土,扑面而来,让他微微有些皱眉。
只是马队已冲出百步外,为首的诺颜台吉突然勒停马匹。
跟随的扈从行动划一,也都瞬间控住奔马,不仅骑术精湛巧妙,令行禁止,透着森然的行伍之气。
诺颜台吉微一扬手,二十馀随从全都原地驻马,只诺颜台吉一人调转马头,向着贾琮缓驰而来。
贾琮见他控马而行,潇洒随意,虽身在马鞍之上,却如同平地行走般自然惬意。
胯下那匹高大神骏的黄马,像是能通晓他的心意,不用他如何鞭策,便不紧不慢信步而来。
贾琮的也是精通骑术之人,相比之下自觉逊人一筹。
草原人自小长于马背,他们与骏马的天生默契,是普通中原人难以比拟。
诺颜台吉控马走到贾琮车前,飞身下马,身手利落。
笑道:「今日我带扈从出城狩猎,方才远远过来,便觉得看着像是你,倒是意外之喜。」
贾琮微笑道:「台吉的马术还是那麽精湛,千里绝尘,气势不凡。」
诺远颜台吉灿然一笑,说道:「威远伯以为我又要纵马街市,喧嚣市井,惹人厌烦不成。
上回不过是初入中原,草原人习惯了纵马而行,但是入乡随俗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方才城外空旷才会策马,入城之后自然缓马而行,袭扰到威远伯还望海涵。」
诺颜台吉目光清澈,在贾琮脸上微微一转,说道:「我知道此地往东数里,便是大周工部火器坊。
盛传大周许多神奇火器,都是威远伯在那工坊中所造,如今可是正下衙回府?」
贾琮听到他提到火器工坊,心中微微一凛,说道:「台吉的消息倒颇为灵通。」
诺颜台吉见贾琮神色有些谨然,笑道:「威远伯一战平定女真,是百姓心中的少年英雄。
关于威远伯的事迹,多在市井流传,我入城之后听说许多,这也不算什麽秘密。
威远伯无需多心,鄂尔多斯部入神京,诚心诚意想与大周议和止战,对大周火器无半分觊觎之想。
我们鄂尔多斯人虽然骁勇,但只要能衣食温饱,我们也不喜骑马砍杀。
长生天对每个人都公平,只给他们该得到的东西,过多的奢望和野心,不仅是沉重负担,更是肇祸之源。
你们汉人的书中,有说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可见天下至理皆殊途同归。」
……
贾琮听这话,心中微微意外,没想到这蒙古王子还精通汉书。
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出自《荀子·修身》之中。
是警示人需克制欲望和野心,不为外物牵扯左右,知足者富,知止者久。
他原本听诺颜台吉提到火器工坊,不由心生警惕,如今大周和残蒙正胶着战和之时。
蒙古人听闻大周火器犀利,心中有所觊觎奢望,趁入京求和之时,行刺探窥视之举,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只是他刚心生警惕,诺颜台吉便察觉他的心思,对火器工坊之事,直言不讳的表明心迹。
贾琮虽不知这些话的真伪,但是诺颜台吉既然敢言之于口,想来心中多少有些顾忌。
且残蒙使团入京议和,大周只放八百人入城,另有一千馀蒙古使团成员,都驻扎在城西郊外。
如今贾琮每日上朝,他在火器司公务,多涉及军国机要,从不会当朝奏报。
虽然他还担任翰林院五品学士,但他这个学士多半就是翰林院吉祥物。
翰林院的日常公务,自有翰林院事葛宏正奏报。
因此贾琮日常上朝颇为清闲,只留心听六部当朝禀政议政即可。
所以他对朝廷各部动态,当下要紧理政事务,多少也都略知一二。
前些日子残蒙使团入京,兵部便当堂奏报,请调五军营三千人马在西郊驻防。
目的就是为了戒备压制,驻扎城西郊千馀残蒙使团成员。
而且锦衣卫丶大理寺四处出动,在城内严查寻访不虞之举,贾琮也早就听到相关风声。
在这等内外戒备之下,蒙古使团想要行不轨之举,无异于水中捞月,引火烧身。
贾琮和诺颜台吉虽只有一次交集,但却知道此人心思机敏,遇事应变自如,绝非泛泛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