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收市净街(5K,1/1)
些许微光穿过牢房高墙顶上的窗洞,照进了牢房内。
光芒所及的空地里,烟尘弥荡,无有止歌恶臭气味混合着酒香丶肉香,在这逼仄且满地糜烂的囚牢里积蓄着,配酿成一种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
王季铭从其他囚犯的鼾声中惊醒,他遍布污渍的面孔上,尤有一道道泪水肆虐过的痕迹。
他从稻草堆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右手止不住地伸进单薄的囚服里,用力抓挠,带起大片血痕,以及一块块虱子啃咬留下来的疮疤。
很快,他的指缝里就填满了血泥。
这时候,他身上的痒痒劲也暂时止住了。
王季铭的目光随即投向前方的牢门口。
牢门口那儿,支着一张桌子。
桌子上,摆了一只已冷的油鸡,一盘连着鱼冻的酥鱼,一大碗白米饭,一个小酒坛。
坛子上的泥封早被拆开,内里的酒浆,王季铭昨晚就喝掉了大半,而那本是用以祭祀神灵的「三样菜」,今下还好好地摆在桌子上,王季铭动也未动。
临刑之人,总难接受现实。
似乎不吃这断头饭,自己便不用死了一般。
但一夜过后,王季铭再如何不肯现实,现实的铁轮,也终究凶横地照着他的脸碾了过来,再过约莫半个时辰,他就得被押出大牢,经『大明门」,游街示众过后,押赴菜市口施以绞刑。
今天被杀头的,被处于绞刑的罪犯,也是格外的多。
以至于整个大牢里都有浓郁酒香肉香飘荡王季铭心里也清楚,其他那些将在今日被行刑的罪犯,多只是自己这个被定为「逆党」的罪犯的陪衬罢了一一他们是用来遮人耳目,叫人不能断定今日他的游街路线,无法令人半路劫了他的囚车,能将他安全押赴刑场的。
劫法场,刀下救人,希望太过渺茫了。
一哪怕身在牢狱之中,王季铭亲眼见识了五飨政府保皇党一派的能为以后,自身亦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们便似江上蛟龙,山中猛虎,和他们相比,今时的革命党,不过是一强之中的婴儿。
清晰地认知到二者之间的天差地别,王季铭亦深觉自己曾经的志向,实在可笑。
他在南方也亲眼见过革命党们如火如荼的斗争,只是当时那种斗争,给了他某种错觉,以为今是鼎革天下的大好时机,只需自己振臂一呼,推波助澜,大事可成,
实在是南人误我—
「若早知情势如此,我又怎会,又怎会——」
王季铭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一面以衣袖拭泪,一面走到了牢门前,把手伸出牢门洞,拿筷子夹了一大块酥鱼肉,送进嘴里,经姜醋烹饪,又冷了一夜的酥鱼,合看鱼冻,反而更添鲜美风味,正是这股鲜香之味,大早上钻进王季铭鼻孔里,激发了他的食欲。
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腹肉吃下肚后,王季铭又拿着筷子去夹取油鸡。
那油鸡乃是一整只,隔着牢门洞,用筷子夹起来甚不方便,王季铭尝试了几回,犹豫着丢下筷子,直接撕下了一只油脂粘连皮肉之间的鸡腿,送进嘴里大口咀嚼。
王季铭埋头撕咬鸡腿肉的时候,四下牢房里,便亮起了一双双渴望的眼睛。
隔着各间牢房的栅栏,他们喉头滚动,吞咽口水的声音,竟也这般明显。
很快,吃了两只鸡腿,大半酥鱼的王季铭,已经完全饱了。
他本是绝九阴圆满的诡仙,日常对于食物需求量已经不大,今下吃得这麽多,其实已经超出平常许多。
四下牢房里,那些还有的命在,不用在今日就被押赴刑场的囚犯们盯着小桌子上的『残羹剩饭」,良久以后,有人低声向靠着牢门闭眼歇息的王季铭说道:「朋友,你这鸡反正也吃不下了,
不妨把鸡头连着脖子给咱?
「也是好久没尝过肉味了—
发声的牢房栅栏后,盘坐着一道黑越丶狗熊一般的身影。
他声音低沉,带着强烈的丶对食物的渴望。
而王季铭听到那个囚犯的声音,抬起眼警了警对方,摇了摇手:「我不愿意动了,你想吃就自己来取吧。」
「人熊」闻声笑了笑:「朋友说笑了。
「我被困在这牢房里,手也伸不了那麽长,怎麽能自己来取?
「咱只要那连着脖子的鸡头,不多吃你的,你觉得如何,朋友?」
人熊话音刚落,又有一人跟着附和道:「我也是,兄弟,你给我一个鸡翅膀吃,我就满足,给点儿吧,兄弟——」
这两人说过话后,其他囚犯也纷纷出声:
「那个鱼头能给我尝尝就好了。」
「我吃米饭,我吃米饭,就是不太好扔,你往我牢门这儿仍,我捡起来吃都行—
「饿死了,您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是啊,都是蒙难的兄弟,给口吃的吧大牢里,囚友们分食死刑犯的断头饭,在今时几乎是一种惯例。
人之将死,其行也善。
过往放不下的执念,今下都得随着人头落地,一笔勾销。
到了这个时候,死囚们湟论心地如何,总会给其他人留多一分善意,他们吃不下的食物,多会分给狱友,有些死囚不愿分,其实也正常。
其馀人也不敢在这时招惹丶腹诽他们。
王季铭亦不愿分。
他听着周围囚犯的叫,心中更加愤。
凭什麽他得死,这些人还能好好地活着?
这些人活着,却还要分他一个将死之人的食物一一哪怕这点儿食物,他确也吃不下了,但他就是心里不平,就是心中愤恨!
由着心中愤恨鼓动,王季铭冷哼一声,忽然道:「吃,好!我这就给你们吃!我叫你们吃个够!」
他骂骂咧咧着,抓起小桌上的食物,随意撕扯成块,合着米饭,往周围抛洒。
四下囚牢里的囚犯们见状,赶忙都伸手去抢,然而,王季铭手上收着力,撒出去的食物,往往落在过道里,正是距离各个囚室的牢门洞不远不近的位置,引得囚犯们勉力伸手去够,穷尽手段,
却也无法将那些食物够到半分。
因犯们连声袁叹起来。
最初那个向王季铭讨要鸡脖子的『人熊』见状,有些意外地看向隔壁囚室里的囚友。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后者摇头叹了口气,人熊便坐回囚室里,继续闭目养神去了。
只是,他偶尔抬起眼帘,观察着对侧囚牢里王季铭的神色,他的眼神又不免有些困惑,似乎是觉得,这位同仁绝不该是如此反应才对。
今下他被安插在这间囚牢里,便是要在王季铭出狱行刑的这一路上,设法舍身相救。
于同仁们口口相传的种种事件里,王季铭都可谓是一位青年豪杰一一可对方眼下这副模样,又哪里和真正心怀天下的豪杰有半分关系?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人熊低声复诵着王季铭的诗句,他声音不大不小,也该能引来王季铭的注意力。
偏偏王季铭此时又发起呆来,对他念诵诗句的声音,根本充耳不闻。
「生死之间,总有难以逾越的关槛。
「该是这次被判绞刑,及至牢狱里的生活,蹉跎了他太多,以至于意志消沉,等将他救出牢狱以后,他或许就能慢慢恢复了」人熊如是想着。
至于此时,他亦没有放弃解救对方的想法。
哪怕舍命为人。
「哗啦,哗啦—」」
「吱一」
这时候,解开锁链的声音,门轴转动的声音,渐次响起。
一道肥壮如肉山的身影,推开了牢门,仅是他的身形,便足以将那道牢门堵得严严实实。
寒冬腊月里,那座肉山却仅仅穿着一件打了绑腿的裤子,猩红色的飨气在空气里凝练成了实质,丝丝缕缕地周游于他周身的毛孔当中,每一缕飨气从他体内飘散出来的时候,他的皮肤上,便生起层层叠叠的忿怒面孔。
肉山一手拎着一柄生了锈丶缠着红绸子的鬼头大刀,纯铜的刀柄护手上,留着密密麻麻的刻痕,每一道刻痕,都代表一条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