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刚刚钻出工棚的青年脸上。
他一个趔趄,几乎被身後涌出的丶麻木的人流推倒。冰冷的雪沫子混着煤灰灌进他破棉袄的领口,激得他猛地一哆嗦,残存的睡意和那点可怜的暖意瞬间被驱逐殆尽。
他抬起头,视野被一片无边无际的丶令人窒息的黑暗所吞噬。
夜空是浓稠的墨色,大雪依旧不知疲倦地倾泻而下,但在矿区这片土地上,连雪花似乎都沾染了不祥的污浊。
巨大的丶扭曲的井架黑影如同洪荒巨兽的骨架,沉默地矗立在风雪中,天轮上结满了冰,偶尔被探照灯扫过,反射出冰冷死寂的光。
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令人作呕,远比工棚内更加复杂和浓烈。潮湿的煤灰味是基调,混杂着机械运转时发出的刺鼻机油味。但在这之下,还有一种更深层丶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那是若有若无的丶甜腻中带着焦糊的恶臭,像是烧焦的毛发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有机物混合燃烧后的产物。
它从西坡的方向随着风雪一阵阵飘来,钻进鼻腔,黏附在喉咙深处,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青年知道那是什麽——炼人炉的味道,是成千上万同胞最终归宿的气息,是死亡被工业化处理后的冰冷馀烬。
目光所及,是一片混乱而压抑的景象。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在矿区内流动。一队队面黄肌瘦丶眼神空洞的矿工正被矿警驱赶着,走向那几个如同巨兽咽喉般张开着的漆黑井口。他们佝偻着背,破旧的衣物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很多人赤着脚,或者用破布胡乱包裹着冻得乌黑发紫的双脚,踩在冰冷的煤渣和积雪上,每一步都留下模糊的血印。
而在井口另一端,另一批矿工正如同从地底爬出的鬼魅,艰难地攀爬出来。
他们浑身沾满了粘稠的煤泥,几乎看不出人形,只有眼白和偶尔咧开喘息的嘴巴显露出一点生命的痕迹。极度的疲惫让他们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彷佛随时都会散架。
就在这时,惊变骤生!
一个刚刚爬出井口丶看起来年纪不小的矿工,或许是因为力竭,或许是因为饥饿,脚下一软,“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溅起一片黑色的泥雪。
他挣扎着,手臂颤抖地支撑起上半身,试图爬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无力地摔回地上,只能发出痛苦的丶微弱的呻吟。
这一下立刻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不远处一个高出地面些许的木制了望台上,一个穿着黄呢军大衣丶戴着皮帽的鬼子兵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嘴里叼着烟,脸上带着一种漠然甚至嫌恶的表情,彷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碍事的垃圾。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只是随意地丶像是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
台下两个早就候着的矿警立刻像得到指令的鬣狗,面色阴沉着冲了过去。
他们粗暴地架起那个还在徒劳挣扎的老矿工,不由分说就拖着他往西坡的方向走。
“不…不…我还能干!我还能下矿!”
老矿工似乎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原本死寂的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丶垂死的惊恐,他用尽最後力气哭嚎起来,声音嘶哑破裂,在风雪中显得异常凄厉!
“老总!老总行行好!我没事!就是脚滑了一下!我还能刨煤!我还能干啊!别带我去那边!我媳妇儿……我媳妇儿还在家等着我呢!求求你们了……”
他的哭求声混合着绝望的喘息,像钝刀子一样割着每个人的耳膜。
然而,周围的矿工们大多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就迅速低下头,更加快了走向井口的脚步,彷佛生怕慢了一步,那厄运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几个矿警则发出哄笑,甚至有人觉得吵闹,挥舞着皮鞭虚抽过去!
“嚎什麽丧!早点去那边享福不好吗?省得在这儿活受罪!”
没有人理会他。
他的哭嚎和挣扎在冰冷的风雪和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和可笑。
他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拖向那片散发着死亡焦臭的区域,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和雪幕之中,只有那绝望的哀嚎似乎还在空气中残留,久久不散。
青年……或者说林彦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冻住了,然後又猛地燃烧起来,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冻疮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眼前这一幕带来的冲击万分之一。
他忽然彻底理解了刚才那个中年矿工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
在这座人间炼狱里,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种眼睁睁看着自己毫无价值地走向死亡,并且深知无人会在意丶无人会拯救的彻底绝望。
鬼子视他们为消耗品,矿警以欺凌他们为乐,而他们自己,在长期的非人折磨和死亡威胁下,为了那一点点渺茫的生存机会,不得不变得麻木,甚至对同伴的悲惨命运视而不见。
任何反抗的念头,任何求生的挣扎,在这巨大的丶冰冷的暴力机器面前,都显得那麽徒劳和可笑。
希望在这里是真正的奢侈品,早已被碾碎成煤渣,混着血污,踩进了地狱的最深处。
“快走!磨蹭什麽!找抽呢?!”
矿警的厉喝和皮鞭破空声在身後响起,催促着他们这批新下来的人流继续向前。
队伍被驱赶着来到一处发放工具的地方。几把锈迹斑斑丶镐头都有些松动的铁镐被随意扔在地上。
矿警像施舍垃圾一样,将它们踢到矿工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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